第103章





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昨晚的话:「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冲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于他有特殊含义,等于是「铭心刻骨的爱侣」,叫将出来,未免唐突了佳人,终于不敢出口。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小处留心,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国师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甚细到,机缘巧合,救回杨过。先前杨过奋身相救陆无双,程英对他的侠骨英风本已钦佩,这次杨过在昏迷之中,既抱主了她,又不住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缠绵,就像要将一颗心掏出来那幺柔情万种。有时更亲亲热热的叫她「媳妇儿」,又曾抱住她亲吻。

程英又羞又急,无可奈何之中却也芳心可可,忍不住为之倾倒。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幺?」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了?」

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幺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

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幺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添温馨。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幺?」

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定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幺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  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幺?你媳妇儿不陪,那怎幺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幺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事,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之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当真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如给她拿住,不免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如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幺地方撕下来的,两只角上各绣着一朵红花,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幺?」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幺?」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杨过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

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拙劣,很难挡得住那赤练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她如冲进来,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  低声道:「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与手中的半边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四角上所绣的红花却仍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又都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意舒畅、无所挂怀的情致。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他记不得歌词,只随着曲调随口乱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