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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瘆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次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次我经过,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回家(二)陈生番外

许延出院以后,封大夫的两个朋友时常来看他,他们以前也在许延的病房里待过。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帅气,叫丁珉,他来了封大夫会很高兴,有说有笑地跟他聊些什么杯、什么队、什么赛;女的身条儿很好,就是瘦了点,眼睛漂亮,侧面看过去那眼仁儿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来得比男的勤,每次都带着汤汤水水,但人很傲气,说话刻薄,她从不跟我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欢她来,特别是喝汤的时候,看着挺闹心。那女的却不管那么多,想来就来。十二月底有天,我关着门上厕所,听见她又进来了,昨晚她才来过。

“可可,”封大夫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不惯。”

“喝不惯,”我听见保温瓶和那女人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为什么?”

“你们南方人才爱喝汤,”封大夫说:“我哪儿喝的惯。”

“许延做的呢?喝的惯吗?”那女的笑了。

“当然,”封大夫也笑了,话却很冷:“不过他不会弄这些,应该是我做给他喝。”

“你现在能做吗?”那女的过了会儿,带了点鼻音:“我就是让你喝点汤……”

“我不想你浪费时间,对我没意义,对你更没有,”封大夫声音软了些:“以后别做了。”

那女的没搭腔,过后是摔门的声音。那以后她还是常来,但再没带过补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来,封大夫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就说:“陈生你去考个车牌吧。”

我说:“好,我现在去报名。”

他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我去看个人,你不用过来了。”

“看人?”我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后放下书伸个懒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们在外面吃饭吧。”

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处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