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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农村到城市,海内外的都有,老太太们里里外外,把灵堂堵个了够。太多的老太太,造成灵堂里一团混乱,她们争相抚尸而哭,都大叫着“亲亲”;不仅如此,她们还把白生生老人的棺材板儿拍散了架。

        拥塞的老太太中间,夹杂着几个鬼鬼祟祟、寻衅滋事的老头。他们倒要看看,自己婚姻中的干扰者长得到底什么样——这个名叫白生生的家伙,多年来隐身于自家双人床上,害得自己和老婆的关系不畅,一生的幸福啊,都被这个家伙投上了巫师般的阴影。

        哭的,喊的,拉着白生生的手不放的;吵的,骂的,拉着老婆回家的——太乱了,把旁边告别室的庄严肃穆的悲剧气氛都搞坏了。没人出来管怎么行?火葬场里的副领导亲自戴上红箍,冲过来维持秩序,手法利落,把哭天抹泪的老太太们通通轰出去了才算清静。

        灵堂里只剩了白生生的遗体和遗照,副领导终于耳根清静。就在清静之中,这个纠察队员般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年妇女突然珠泪涟涟,小声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翻过了红箍,里面现出了黑箍——竟是“双面绣”。

        原来这个即将退休的副领导依然没脱套路,也是白生生情人阵营里的一个小兵。只是为了最后亲吻到白生生冰凉的面颊,她不惜用了权谋。但见这位一曲歌罢,尖声叫出一句:“我的亲人哪!”声若裂帛。这句尖叫仿佛领唱,外面的老太太们一起啜泣着唱起那首老歌:“亲人哪,亲人哪,我们几时再相逢,再相逢。”

        白生生没有至亲,也没有留下遗嘱,几个亲戚关系极远的晚辈谁会为他树碑凭吊?何况对那些深情款款的老太太们无以为报,几个人商量商量,干脆把骨灰分了。

        两年以后,一个旅居法国的老太太被检查出了癌症。她在最后的时光,凝望异国的小花园,唯一的要求是每天煲汤,盛来的汤碗里,老太太要亲自撒上一点胡椒粉——无人知道,那是她曾经爱人的骨灰。

        “哼,白生生,”老太太吹了吹汤,趁热喝下一口,“他哪里是无辜的羔羊,顶多算个无辜的畜生。”

        第三部分双关语的家人和往事

        灯泡没白没黑地亮着,烘烤着满屋臭气。大坑上摊开厚厚棉被,被面斑迹点点。一些碎小草根伸到土壁外面。灯泡里闪着不能让人直视的钨丝。墙角的马扎,绿绷带磨得起了毛。有一次灯泡炸了,就在眼前,双关语吓了一跳,碎片擦着他的脸蛋飞,一小缕青烟腾起在残留的灯座周围。

        双关语习惯把手伸进棉被底下,摸那些温热的鸡蛋。拿起来,对着灯光照,里面显现了一团斑驳的阴影。三七二十一天,再过两个星期,小鸡就要出壳了。小生命就在液体中浸泡和酝酿。然后,它们毛茸茸,带着新鲜的鹅黄色,叽叽喳喳,用纤弱的小细腿,绕过破裂的蛋壳。握着小鸡,双关语感受着一个柔软身体的热度——它以微弱的腿力蹬踏着,试图挣脱束缚。

        双关语的奶奶是那个年纪人中少见的高个子,声音洪亮,动作麻利。除了一双小脚,她身上没有旧式女人的遗风。她甚至不是一个慈祥的奶奶。为了制止丈夫喝酒,她不惜动用暴力。双关语亲眼所见,奶奶把爷爷按倒在炕上,抄起扫床的条帚,一通噼噼啪啪地痛打。爷爷边哀号,边求饶。奶奶爱吃零食,把各种当时还算稀罕的奶油饼干、橘子水、糖葫芦等等小心藏起来,怕别人偷吃。她对自己的儿孙也是吝啬的,很少给双关语留点什么,顶多心情好的时候,在他的粥碗里撒一把干干巴巴的虾米皮。在奶奶的被窝里,双关语发现过已经走味了的整只烧鸡,浸出的油汤把包裹的草纸洇透了。夜半人静,从奶奶睡觉的那个方向,传来经过克制的咀嚼声。咔吧咔吧,咬碎脆骨。只有抿嘴的声音,吃的是槽子糕。每天早晨,奶奶必饮一碗鸡蛋花——滚烫开水,冲进打散的蛋液里,不搁盐糖,趁热喝下。营养丰富的补液,奶奶只为自己准备,无视一旁观望、尚在年幼的双关语。蛋花浮漾起来,双关语想,又少孵了一只小鸡。

        家里的经济支柱来自奶奶。她孵小鸡赚得的钱,使她可以获得某种特权,包括小灶和坏脾气。双关语的爸爸上大学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忍饥挨饿,经过艰难时期,得益于家庭的小鸡事业。

        双关语的爸爸当然也姓双,名鱼座。当年也是个淘气孩子,后来好运撞身,双鱼座稀里糊涂地考上高中,又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读的还是听来玄妙的物理系。孵小鸡的家庭,出了个骄傲的大学生,真是祖坟烧了高香。

        刚入学的双鱼座,身上还未洗净那股浊重的鸡屎味儿,已被远远近近的亲戚视为贵人。双鱼座在同学中也地位非凡,不是因为别的,一是他兜里有别人想都不敢想的零花钱;二是他能把半个班的同学带回家,吃毛蛋。大学生正是二十岁左右年纪,家境大多贫困,赶上饥荒,饿得跟狼似的,做梦都不是春梦,而是馒头大饼。双鱼座的义举,让他赢得了远远近近的好名声。别的系的学生恨自己当初没上了物理系,能和双鱼座当同学。

        毛蛋,就是发育成熟却没出壳的小鸡。煮熟的毛蛋,散发着古怪而不洁的肉香。这些难产儿,紧闭受难的眼睛,青蓝的眼睑覆盖着微凸的眼球。毛羽湿漉漉的,打着绺,拔毛之后,露出密布的肉疙瘩。双关语总能看到死鸡眼边的短短睫毛——他习惯一口咬下脑袋,然后拽下团缩两侧的翅膀。这与他爸爸的爱好不同。双鱼座专门喜欢嚼鸡脑袋。小巧的颅骨在牙齿的压磨下纷纷碎裂,品尝变得格外具有音效——双鱼座甚至捡起儿子吐出的鸡头,嗍吮和咬碎之后,享受其中有限的汁液。

        提前去死,这些小鸡反而没有血迹。双关语记得每次杀鸡时,奶奶必然准备好一只瓷碗。公鸡的脖子别扭地被扭到一侧,菜刀不是剁下去,而是像锯一样反复在脖子上拉动。血浸透羽毛,然后流到瓷碗里。渐渐冷却,渐渐黏稠。最后,血完全凝住,变得像一小块猪肝。

        吃鸡的时候,双鱼座照样拣出鸡头。他爱吃锯齿形的冠子,吃完冠子,再掰开坚硬的喙,吃窄尖的舌头。成年鸡的头骨不如雏鸡那样脆,出于习惯,双鱼座还是咂咂有声地吸吮起来。

        双关语八岁的时候,目睹了爸爸倒在车流纵横的街道上——他奇怪地联想到了鸡血。

        那天早晨,他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在下午交通混乱的道路上穿梭。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小贩——树起的大草桩上,插满糖葫芦。他甚至看清了焦糖泛出明媚的琥珀色。口水涌出,他咽下喉咙。他感到爸爸捏了一下车闸,自行车停了下来。爸爸把五角钱放到他手心,说:“去,自己买个糖葫芦吧。”双关语喜悦地跑到小贩面前——他至今还记得,小贩的嘴角两侧,长了对称的两颗黑痣。他举着糖葫芦往回走,手心里攥着零钱。双关语亲眼看到,人行道上扶着自行车把手等待的爸爸,被一辆从拐角冲出来的汽车撞飞。而且是冲着自己的方向飞过来。

        爸爸仰面躺在地上。双关语不知所措。几秒钟之后,从他嘴唇上一个细小的溃口,喷出一股极细的微小的喷泉,也就几厘米的高度。第一下过后,嘴唇边开了一朵梅花。第二下,喷泉有二十厘米的样子,像双关语的塑料尺长度。第二下过后,像打翻了一个盛鸡血的碗。在第三下到来之前,双关语看到父亲的眼睛睁了一下,很短暂,随后他闭上了——他的脸成了一张鲜红鲜红的脸谱。血喷涌得那么均匀……按照头颅的轮廓,在地上漫开。

        鲜红的糖葫芦攥在手里。这是爸爸死前的最后礼物。

        第三部分双关语的工作受挫

        命运改变,常常不需要积年准备,它在一瞬,乾坤扭转。

        双关语早年丧父,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在纯粹的女性环境中长大,一方面,培养了他的某些女性气质,比如心细,比如敏感。另一方面,不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爹的孩子也早当家。双关语少年聪颖,虽没有爸爸管教,学习上却格外自觉。没有父亲,带给双关语奇怪的自卑感,成绩的优异能为他赢得骄傲,也算是对受伤心灵的注意力分解和安慰吧。小学三、四年级没上,从二年级直接上五年级,被其他家长奉为榜样。

        毕业后双关语分配到中直机关,编辑一份行业内部的报纸。报社里多是七大姑八大姨转来的关系,有真本事的区区可数。矬子里拔将军,双关语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业务扎实,又为人谦和,双关语没有硬后台,倒也免却了帮派之争。几年下来,双关语基础打得不错,早早入了党,提升为中层干部,眼瞅着奔报社领导职位而去。

        要说有什么不如意,双关语讨厌他的主管领导。这是个不拘小节的老家伙,姓单,简直像专门和姓双的双关语作对似的。一个是偶数,一个个是奇数。单社长的不拘小节不是粗心,甚至被他有意强调着,他以为这就叫恃才放旷。问题是他有什么才呢?以前做的是政工干部,谁知道是办公室主任还是人事处长,反正他自己介绍是“杂家”。单领导工作敬业,乐于批批改改,留下许多贻笑大方的败笔,还以为是普慧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