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千山看斜阳 > 6-12


                                            第六章

        “师兄,记住了,你走进来的时候是个大爷,走出去的时候也要像个大爷。”宁觉非说着,十分坚决地将他推出了门。“小楼已经死了,回去转告师傅,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碧英抱着他哭了一夜,这时却仍然不肯走。“小楼,你走吧,我留下来。”他拉着宁觉非的手,乞求道。“你穿上我这身衣服,略略化一个妆,就可以出去了。他们一定不会留意你的。”

        宁觉非现在根本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况且,他也不能牺牲别人来冒此把握不大的风险。他若要逃,便要一击成功,绝不会再让人抓住。

        听着碧英的话,他微微一笑:“师兄,你想,小楼会让你留下来吗?别傻了,快走吧。”说着,已是将他推到了门外。

        碧英还想扑进门来,宁觉非却坚定地道:“师兄,不要漏了馅,赶紧走吧。”随后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这时已是清晨,楼里却很安静。没有人起身,也没有人点灯,厅里一片阴暗。碧英伏到门上,恋恋不舍地流着泪。宁觉非却站在门里,一个字也不说。

        半晌,碧英才低低地道:“小楼,我走了。是我对不起你……”

        宁觉非看着外面朦胧的身影缓缓离开,这才算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上,闭目凝神,将意识的触角从脑中伸展出去,通行到四肢百骸,渐渐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心里一片空明澄澈。

        当江从鸾得知宁觉非并未逃走时,微微有些惊讶,忍不住到他房间里来看他。

        宁觉非站在窗边,尽可能地站得更久一点以锻炼腿部力量。江从鸾坐在桌旁,看着倚在窗边的这个少年,温和地低声问道:“小楼,为什么留下来?”

        宁觉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没有力量助我逃走,何必不自量力,害人害己?”

        江从鸾一听,微微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他站起身来,过去抱住了他,将下巴靠在他的肩头,俏皮地笑道:“小楼,你就是这样让人喜欢啊。你从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让人既恨得牙痒痒的,又爱到骨子里去。”

        宁觉非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没有将他推开,却也无话可说。

        江从鸾放开他,心里又涌起了初见他时就有的一丝爱怜。他伸手抚了抚宁觉非的脸,轻声道:“今晚的客人已经提前预定下了。他是药行的商会会长钱琛,年纪大了些,不过没什么怪癖,挺好服侍的。”

        宁觉非微微皱了下眉,不想听这些。他再怎么刚毅坚强,听到这样的话也仍然会感到莫大的屈辱,总是会令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爆发出来。他转头看向窗外,心里盘算着,虽然肺活量不够,但能不能冒险从水路遁走。想着,想着,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个钱琛的确很好服侍,因为他压根儿就没上床。

        他是个约有五十多岁的人,须发斑白,慈眉善目,显得很是温文尔雅,身上衣饰并不华丽,很是清淡,料子却是最高级的云烟罗,显然是世家出身,绝不是暴发户。

        他进来以后便坐在桌旁喝茶,又叫宁觉非过来一起坐着,就只是聊天。

        宁觉非一脸冷淡,十句话里答不到一句,尤其是一开始问他“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他干脆一句话都不说。

        钱琛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捏住宁觉非的下颌,柔和地道:“果然是冰山美人。”

        宁觉非听了,心里只是冷笑,却既不动弹,也不理会。

        钱琛收回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换一种方式,会活得容易一些。”

        宁觉非觉得他废话连篇,词不达意,懒得跟他多说。手上也捏了个茶杯,只是轻轻转着,看着茶水由热变凉。

        钱琛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小楼,人在屋檐下,总是要低头的。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为我做事吧。我不但给你钱,而且还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护着你,让你不要再吃这么多苦。过上几年,等武王爷气消了,忘了你了,我就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让你过好日子。你看怎么样?”

        宁觉非抬头看着他,半晌方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呆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轻叹道:“一个戏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眼神?”

        宁觉非冷笑:“戏子怎么了?戏子就不是人了?”

        钱琛忽然失笑:“果然是小楼啊,你以前最爱这样子骂那些想招惹你的人了。不过,为此可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呢,现在城中的人为了争着与你一夜春风,都快打破头了,真可谓千金难买一笑啊。呵呵,其实,这倒也是个机会。你不妨放开身段,周旋于那些王公贵族之间,还能开辟出一个新天地。”

        宁觉非恍若未闻,只是冷静地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钱琛仍然斯文的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小楼,我是生意人,而且生意做得很大,遍及大江南北。我又是商会会长,对整个行业的兴衰也担着责任。而朝廷中的任何变动对我们商家的影响都很大,所以,我们对此也特别关注。小楼,据我看来,这朝中有不少人还是真心喜欢你的。床第之间,情热之余,他们总会跟你说点什么知心话。若是与他们亲密得很了,只怕一些事情也不会瞒你。而如果我们知道了一些大众不知道的消息的话,对我们的生意是有很大帮助的。当然,小楼,我们也一定不会亏待你。譬如,太子殿下是很喜欢做堂会的,不过,那种堂会我们会尽量设法让别人去,不让你去。如果太子殿下实在只喜欢叫你一个人,那么我们会通过其他渠道,想办法阻止他。你看呢?”

        他这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却又云山雾罩,滴水不漏。宁觉非看着他脸上那种仿佛面具一般的亲切微笑,半晌没有吭声,心思却如电转。

        钱琛也没说话,耐心地等着他考虑。

        良久,宁觉非才问道:“你想让我接近谁?”

        钱琛笑了笑:“各部重臣都行,什么消息我们都感兴趣,或许都能影响我们的生意。不过,当然,我们是药行,最关心的自然是打仗的消息。要是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我们就可以预先大量收购相关的药材,再卖给朝廷。”

        宁觉非淡淡地一笑:“那就是兵部了。”

        “小楼果然聪明。”钱琛温和地笑道。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我并不是自由之身,如何接近得了?”

        钱琛却微微一笑:“这很容易,我会向江老板买下你,再设法送给游大人。”

        “有这么容易吗?”宁觉非冷淡地说。“你应当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吧?那人会让你这么做吗?”

        钱琛却似胸有成竹:“小楼是说武王爷吗?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宁觉非似已明白,冷哼一声:“我有决定权吗?钱老板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装模作样地征求我的意见?”

        钱琛见他语气之间很不客气,顿时沉下了脸。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和颜悦色起来:“小楼误会我了。这事跟武王爷可没有关系。只是,将你送去笼络游大人,对他也有好处,我料他必定不会反对就是了。”

        宁觉非思索着。如果去了游府,不知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看守得死死的,困在一隅,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只是做一个男宠,故意示弱两天,不知会不会让游府放松看守,便可以乘机逃掉。

        钱琛见他一直思忖着不言不语,便轻松地笑道:“这样吧,小楼,你考虑两天,三天后我来听你的答复,你看如何?此事总须你心甘情愿,我是绝不会相强的。当然,只要你做了我的人,我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你不过忍上一时之苦,将来便有无穷后福,总胜过像现在这样日日受辱,至死方休。”

        宁觉非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钱琛可真会对症下药,如果他是真正的殷小楼,现在一定已经被他说动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钱老板,我定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三天后答复你。”

        “那好,我就先走了。今晚我已经付过钱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你就好好休息吧。”钱琛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来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宁觉非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钱老板。”

        “不骄不馁,真有气度。”钱琛赞叹道。“在台上演大将军演多了吧?便是真人也有大将之风啊。可惜了……”

        宁觉非只是起身相送,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他重伤初愈,本就疲倦。送走了钱琛,便好好地睡了一觉。

        次日上午,他只觉精神好多了,便在房中练习腿部的跳跃机能。他踮起脚尖,从地上轻巧地跃上床,再从床上跳下地,如此反复,直到腿部酸软为止。

        正坐在床沿上按摩着腿部肌肉,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听得江从鸾低沉委婉的解释着:“杨总管,不是小人为难您,实是小楼这三天都已经被人包下来了。小人已接了人家的银子,总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您说是不是?等三天以后,小人一定送小楼到府上去,行吗?”

        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趾高气扬地道:“什么?江从鸾你还知不知道好歹?规矩?什么规矩?太子爷的话就是规矩。告诉你,我们家爷今儿远道来了朋友,又说起曾在江南听过这殷小楼的戏,很喜欢他,太子爷已打了保票,今儿接小楼过去招待他。你是怎么着?想让我们家爷在朋友面前丢脸是吧?”

        江从鸾的声音更低更柔了,低声下气地道:“小人那哪儿敢啊?只是……这……要客人来了问起来,小人也不好办呢,还请总管爷多体谅小人。”

        “体谅?要怎么体谅?为了你扫我们家爷的兴吗?”那人连声冷笑。“今儿又不是做堂会,总共不过三两个朋友,你怕什么?”

        说着,那人已是一掌推开了宁觉非房间的门。

        江从鸾站在一旁,脸上十分无奈,只得道:“小楼,你还是跟杨总管去吧。”

        宁觉非冷冷地瞧着那个满脸骄横的太子府总管,一言不发地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被这阵吵闹惊起来的许多小官都又是惊悸又是怜悯地目送着他离去。

        走到楼下,一姐端了一碗药递给他,低声道:“小楼,你身子还没好,把药喝了吧。”

        那杨总管自也知道上次堂会闹得有多惨酷,这时倒没阻止。

        宁觉非却知这是一碗迷药,接过来喝了,轻声说道:“谢谢一姐。”便跟着杨总管走了出去。

        江从鸾看着他沉稳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又是昏迷着被抬回来的,身上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已是只剩了一口气。

        江从鸾正张罗着请大夫来诊治,大门外已冲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手握长剑,气势汹汹,一把抓住了一姐,怒道:“我问你,那个殷小楼在哪里?”

        一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一溜血迹通到楼上,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江从鸾从宁觉非的房间里出来,看着那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下虽是惊诧,脸上却仍然挂着温和的笑。他从容地走下楼,温婉地道:“哟,这不是章大人章相爷吗?这是怎么说的?是谁让您老人家这么生气啊?”

        “少废话。”右相章纪放开了一姐,手中紧握利剑,怒容满面。“快说,殷小楼在哪里?我今天要杀了这个祸国殃民的贱人。”

        第七章江从鸾看着章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笑脸相迎,柔如春风的他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轻声说道:“章大人,请跟小人来。”

        章纪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登上了二楼,进了宁觉非的房间。

        江从鸾指了指床上的人:“章大人,你看,这就是小楼。您若要杀,自也可以。不过,您即使不杀,我看他也挨不了多久了。”

        章纪看着床上的那个昏迷不醒的血人,微微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明白了。他看了江从鸾一眼,沉沉地问道:“是不是又是太子把他找了去?”

        江从鸾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足见其心中的气恼。

        江从鸾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宁觉非的头深陷在枕头里,脸色惨白,竟然比白色的软缎枕面还要白。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好似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是好事。

        章纪凝目注视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人……我要了。他若就此死了,那便罢了。若他活了过来,便送到我府上去。要多少银子,你说就是。”

        江从鸾微微有些吃惊,随即脸上浮现出职业性的笑容,配上他美丽的脸容,实是灿若春花。他笑道:“章大人,小楼有您老人家疼,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他是武王爷特别关照过的,小人也不敢做主呢。”

        章纪却道:“武王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照办便是。”说着,便出门而去。

        江从鸾愣了一会儿,大夫也到了。他一时也不去想这事,先吩咐人尽心给小楼治伤,调养身子。

        到得傍晚,钱琛又来了。他进房略看了一会儿仍然昏睡着的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可怜。”

        江从鸾陪在他身旁,微笑道:“是啊,只怕要辜负钱爷的厚爱了。”

        “无妨。”钱琛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是章纪要他去?”

        “是啊。”

        钱琛呵呵笑道:“我听说太子爷最近的一些事情已被人吹风吹到了皇上耳边,皇上今日在朝堂上大怒呢,拿别的事发作太子爷,说他荒唐透顶,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坏臣工,嘿嘿,话中有话啊。章大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今番这场怒气,只怕就是冲着这事呢。”

        江从鸾微微一惊:“那……如此说来,小楼送过去了,只怕也是个死吧?”

        “他不敢。”钱琛轻笑。“这是武王爷送来要惩治的人,他不敢私自处死他的。虽说他是右相,一品重臣,太子也十分倚重,弄死一个戏子、小官,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到底碍着大皇子的面子,我谅他也不会这么鲁莽。”

        “那……他要我们送小楼到他府上去呢。”江从鸾有些不解了。

        钱琛却笑着摇头:“他也只能这样做,将这孩子拘在自己府中,也算是断了太子爷的念想吧。”

        “哦,我明白了。”江从鸾伸手去探了探宁觉非的额头,看着钱琛道。“钱爷,小楼这伤,只怕要将养几天才会好,就不能侍候您了。”

        钱琛笑着,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轻笑:“没关系,有你也是一样。”

        江从鸾却嘻嘻笑着,轻轻地滑脱了出来:“钱爷,从鸾已经老了,我这里可有的是漂亮孩子,一定好好侍候你。”

        钱琛却正经了一点,轻轻叹了口气:“从鸾,我们相识有十年了吧?你知道我不好这个,咱们去你屋里喝杯茶吧。”

        “是,钱爷。”江从鸾低了低头,温顺地笑着,与他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的伤,宁觉非养了八、九天才逐渐好转。不过,到第三天,他会每天夜里强撑着起身,练习走路,然后在白天的时候一直躺着,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睡。江从鸾看得出他伤得很重,也不去逼他。

        这段时间里,醇王淳王朝却经常过来。他恒常穿着贵公子的文衫,也不说身份,只带了一个随从,便潇潇洒洒地走进来,对宁觉非说道:“小楼,我来看看你。”暮色中,他的眉目之间总是笑意。

        不知不觉间,秋已深了,窗外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寒气一缕一缕地钻进来,将屋里的香气冲淡,冲散,使屋里很是清爽怡人,一点也不像是小官的屋子。

        淳于朝喜欢陪着他吃晚饭。当他起不来床的时候,淳于朝就边在桌上吃着自己点的精致佳肴边看着一姐喂他吃,却也津津有味。等他能起来的时候,淳于朝便硬要拉他同桌,口里说着闲话,大部分却是戏文。他懒得听,只是沉默地吃着,不发一言。

        偶尔,淳于朝会笑着央求:“小楼,你给我唱一段好吗?”

        他会干脆地道:“不会。”

        淳于朝看着他那冷冰冰的精致眉眼,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恼。

        等到他全身的伤口结了痂之后,章纪到底还是派人来将他强行带走了。江从鸾十分无奈,却也不拦,只是对着在厅角守着的武王府侍卫耸了耸肩,以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两个侍卫自然也不敢乱拦右相府派来的兵丁,只好跑回武王府中报信。

        宁觉非被安置在右相府中的一个角落里,管事来警告他不得随便出院子,便没再理会他。

        这院子虽然小,却很清雅素静,还种了几竿青竹,风过处哗哗直响,靠墙处有几畦菊花,此时正在盛放,倒是满目缤纷。

        一连几天,章纪都没有来,除了有个老妈子来给他送饭外,始终没人来过。

        宁觉非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他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恢复身体,锻炼体力,再伺机逃走。

        天气越来越冷,初冬的冷风也一直没有停过。宁觉非常常站在院中,有时候看看暗绿色的竹叶,有时候看看已经凋零的菊花,一呆就是很久。

        屋中是简单的床和桌椅,却布置得比较舒适。窗下的书桌上有几本线装书,他只略翻了一下便不再去碰。里面都是繁体古字,通篇之乎者也,他半点兴趣都没有。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常常站到院门口,看着外面,心想这总不算是违了规矩吧。

        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大大的湖,环绕着湖的自然是雕花的亭台楼阁,十分精美。他看着几条曲曲弯弯的小径,揣摸着会是通向哪里。

        这一日,他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高墙,忽然发现有人也正在看着他,于是收回了视线,淡淡地扫了过去。

        在湖边的垂柳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锦衣金冠,气度华贵,身旁跟着几个随从,正是武王淳于乾。

        他看着月洞门中站立着的那个美貌少年。

        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加高挑,穿着普通的宝蓝色长衫,乌发在风中轻扬,身后是徐徐飘落的竹叶,一张脸在初冬的黯淡天光下苍白如纸,却又晶莹如玉,眼神淡漠,全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

        自他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起,直到那次的堂会,这孩子没有一次不是狼狈万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衣饰整齐形容完整的模样,却让他的心里大大地跳了一下。

        宁觉非自然认得他,却仿佛早已不记得了,冷漠地看了他片刻,便转身进了院中。

        夜色很快便扑了下来。

        吃完饭,略坐了一会儿,便有管事的人来通知他,今夜相爷召他侍寝。

        宁觉非无话可说,只是遵照着数个人不厌其烦的详细指示,沐浴,更衣,然后躺到床上。

        外面的寒意随着章纪的进门而扑了进来。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这才脱掉衣服,吹熄灯,上了床。

        两人从头到尾都很沉默。宁觉非固然维持着一贯的寡言少语,章纪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在屋中回响。高潮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压在宁觉非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宁觉非的肌肤一直是凉的,仿佛连全身的血都是冷的,无论身上的人怎么折腾,根本就不会热。

        寒冷的夜色里,两人仍是一声不吭。

        忽然,有人在门外急急忙忙地高叫:“相爷,相爷。”

        章纪转过了头,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人虽然急,却口齿清楚:“相爷,边关急报,北蓟皇帝与皇后御驾亲征,率大军猛攻燕北七郡,游将军虽全力守御,但寡不敌众,已经全线告急,现遣人回朝求援,皇上急召相爷前往商议对策。”

        章纪一听,立刻跳下了床,边穿衣服边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便静静地候在一边,待章纪打开门出去,立刻服侍着他急步离开。

        虽未受伤,宁觉非却觉得很疲倦。他将被子拉上一点,紧紧地裹住自己,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八章自这一夜开始,章纪几乎夜夜都要到宁觉非这里来。他的情绪显得很混乱,心里似乎窝着火,在床上的动作十分粗野,不过倒也没什么虐待的癖好。

        过了几天,章纪好似忙着,无暇分身,于是有管事过来叫了宁觉非,将他带到了章纪的书房。

        这是宁觉非到这里后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院,虽然已是夜幕四合,他仍然迅速地借着沿途挂着的灯笼那微弱的光线观察着四周的地形,根据道路的宽窄、形状、走向和沿途种植的花草树木来分析右相府的结构。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章纪的小院。

        推开门,管事低头躬身,恭敬地禀报:“相爷,他来了。”

        章纪“嗯”了一声,低声说:“进来吧。”

        宁觉非便稳稳地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还坐着两个人,穿着武将服饰,此时面红耳赤,似是在与章纪激烈争执,这时看到进来的是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倒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章纪对着宁觉非一摆头:“你过去坐着就是。”

        宁觉非便坐到了角落里,仍然非常安静。

        章纪本也心浮气躁,这时看见他,心里一静,缓缓地吁了口气,沉声说道:“你们放心,投降是万万不行的。他既是太子,更是必须以国家兴亡为重,岂能一心想苟安于世?我明日便会在朝上表明态度,要求即刻派兵增援燕北,不能坐以待毙。”

        那两名武将一听,都是喜形于色,其中一人却略有些犹豫:“相爷,您这样做,会不会让人认为您倒向了武王那边?游玄之现在一力主战,心急如焚,人人皆知他有私心,不过是怕他儿子有个什么好歹。您这样一表态,岂不是会让武王爷那边的那起子小人利用来推波助澜,对殿下会不会不利?”

        章纪哼了一声:“若是太子爷抢先提出进兵,我们便可利于不败之地,偏偏他……唉,让我们现在缚手缚脚,被动至极。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若真如太子爷的意思,投降北蓟,上表称臣,那咱们便成了亡国奴了,此事万万不可行。为今之计,要将敌人先行击退,再安内政。”

        那两人边听边点头,情绪显然安稳下来,略想了想,又道:“那……大人心里属意由谁率军?”

        “此事不易办啊。”章纪慨叹。“若是荐我们的人去,只怕与游虎心生嫌隙,反是祸患,若是听凭游玄之荐他们那边的人去,只怕他们的势力更是坐大,将来就不好收拾了。”

        其他两人也是显得苦恼万分。

        宁觉非看着窗外的朦胧夜色,似是漠不关心,他们的对话却句句听在了耳中,不由得好笑。敌人已大军压境,这边还在算计着争权夺利。

        三人又嗟叹商议了半晌,章纪方道:“若实在无法可想,老夫便请缨,亲自率军前往边关。”

        那两个将军一惊,随即道:“大人舍身为国,令人敬佩,末将愿为大人马前卒。”

        章纪点头微笑,似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那两人于是起身告辞。章纪将他们送了出去。两人连声逊辞,要他“留步”。章纪略客气了一下,片刻之后便返身回来。

        宁觉非仍然坐在那里,一直没动。

        章纪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

        宁觉非抬眼看着他,神情间仍是十分淡漠,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章纪放开了他,坐到桌边,看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宁觉非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怎么不说话?”章纪的声音很轻,一点也没恼怒的意思。

        宁觉非想了想,淡淡地道:“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就不说了。”

        章纪忽然起身过去,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宁觉非没有反抗,默然地任他拨开了自己的外衫、夹袄,最后拉开了中衣。

        章纪就着明亮的烛火,看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结的痂都已掉落,现出的是一道道粉色的新肉,看上去已没有刚受伤时的那种狰狞。

        “伤成这样了还不死,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一个戏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性毅力?”章纪冷冷地道。“其实我该杀了你的。可是武王府放出话来,说若是要杀你,也得由武王府的人来杀,若是别人弄死了你,便是坏了武王爷的事,是故意扫他的面子。哼,你倒是说说,你偷了武王爷的小妾,满朝皆知此事,让他成了笑柄。便是要加倍辱你,也不必护着你不让你死吧?你是不是武王爷的人?想使苦肉计故意去诱惑太子爷么?你若老实说了,我也不来与你计较,还会想法子把你送出临淄城。若总是这么滴水不漏的,我便拼着跟那边撕破脸,也会杀了你这个妖孽。”

        宁觉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道:“死很容易,活着才难,像我这样活着,更难。大人若是想杀,尽管动手便是。我不是武王爷的人,他恨我入骨,留着我,也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

        “当真?”章纪一把将他拖起来,推到床上,随后压了上去。在粗重的喘息之间,他在宁觉非耳边狠狠地说着。“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不会再放你出府。你老老实实呆着,我便让你活下去。若是再有勾引太子之举,我的手段一定比武王爷还要狠。你好自为之……”

        第二天下午,相府中一片忙乱,章纪果然请缨出征。淳于戟虽然荒淫无耻,倒也不是全无头脑,立刻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太子一系便随之异口同声地叫好。章纪也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又身为武相,要自己率军上战场,本就称得上是忠心为国为民,算是顺理成章的事,淳于乾那边反倒不好驳回。皇帝便准其所请,要他立即率军七万,增援燕北七郡。

        当晚,章纪摆下家宴,与妻妾老母辞行。

        正厅里灯火通明,却不断传出女子哭泣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着。

        宁觉非独居在小院里,吃了晚饭后便立在院门前向外张望。夜风寒冷刺骨,他咬着牙忍耐着,希望这个元气大伤的身体能够尽快适应一切恶劣的环境,才好趁章纪离开后尝试着逃脱。

        岂料,还没等他彻底恢复精神,便被章纪的母亲给召了去。

        男女授受不亲,章老夫人让章府的女眷全都回避了,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老妈在屋里。

        不久,便听到管家在门外高声禀报:“老夫人,殷小楼带到。”

        章老夫人脸色一沉,吩咐道:“带进来。”

        便有一个大丫鬟过去,掀起了门帘,叫道:“进来。”
        宁觉非穿着浅灰色的素净长衫,头发仍然未梳理成髻,只是柔顺地垂在脑后。他缓缓地走了进来,却未行礼,只是沉默地站在门边。

        章老夫人大怒,一拍桌子:“一个男宠,竟敢就这么立在我跟前,还有点规矩没有?”

        旁边那个大丫鬟抬腿就要踢过去,抬眼一看他的脸,竟是一怔,这一腿便停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推了他一把:“还不跪下,给老夫人请安。”

        宁觉非犹豫了一下,便跪了下去,轻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章老夫人本是怒发冲冠,这时听到他清亮纯净的声音,气便消了一半,再看他一身素淡,脸上更无半分妖媚之气,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心里的怒火又消下去三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色缓和下来:“罢了,起来吧。”

        “谢老夫人。”宁觉非淡淡地道,便站了起来。

        章老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果然天姿国色,颠倒众生。有你这样的人,惟一的用处就是祸国殃民。现在还只不过有人弄了去诱惑太子,若是再有人弄去献给皇上,恐怕连皇后的位子都要不稳了。才进得府来几天,便让相爷夜夜召寝,长此以往,只怕连身子也被你给祸害了。这却再也留你不得。黄泉路上,须怨不得我,只能怨你爹娘给你生了这张脸。”

        说完,她轻轻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碗药放到桌上。

        章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你这便去了吧,我会好好发送你的。”

        宁觉非瞧了瞧那一小碗深褐色的汤汁,心念电转,缓缓地抬手,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臂上重重叠叠的伤痕。

        章老夫人虽是见多识广,一生吩咐下面打杀的丫鬟奴仆也是不少,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伤,一时倒是一愣。

        “老夫人,这样的伤我全身都是,而且是三番两次地不断受到这样的折磨。”宁觉非的声音低沉婉转,直透人心。“其实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想过了,只是武王爷派人看得紧,让我无法寻死。进了相府后,相爷待我甚是亲厚,让我一人清清静静地养伤。本来我是可以死的,但念着相爷的恩德,不愿意牵连他,这才苟活至今。我若死在这里,武王爷定不会与相爷干休,将来后患无穷。请老夫人三思。”

        章老夫人听着他温婉柔和地将利害关系清晰讲明,再看着他臂上的伤痕,又看看他苍白瘦削却仍然漂亮无暇的脸,心下先自熄了杀机。想了想,她道:“那依你之见呢?”

        宁觉非轻声说:“老夫人可将我送回来处,我会自作了断。”

        章老夫人自然早就听说了武王爷与这戏子的那段恩怨,思索半晌,也觉得不能让他死在府中,还是送走了干净,也不与武王结怨,确实是惟一的办法,于是点头道:“好,我便如你所愿,将你送回楼里。你自己好自为之。”

        宁觉非抱拳,躬身一礼:“多谢老夫人。”

        他在相府中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不过几件衣服而已,很快便被相府管事派来的人送回了翠云楼。

        江从鸾看见他被送回来,却一点也不吃惊,仍是温柔地笑着,将他安置回了原来的房间。

        “脸色好多了。”他笑道。“看来在相府里的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宁觉非轻声道:“是,很清静。”

        “身子怎么样?”江从鸾每次看到他那双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眼睛,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总会多一点关心,多一分爱护。

        宁觉非自也能察觉出,这时对他微微一笑:“还行。”

        “那好,今儿便歇一天,明天我再安排客人。”江从鸾笑着,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便起身走了出去。

        傍晚,太子府的杨总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江从鸾一见到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随即掩饰住了,笑着迎了上去。

        杨总管趾高气扬地道:“江老板,我家爷这两日高兴,明儿在府中做堂会,你到时候把小楼送过来,可别误了。”

        江从鸾没想到淳于戟的消息这么灵通,殷小楼前脚回来,他后脚便知道了,闻言怔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推辞,那杨总管已是不耐烦了:“江老板,我已到右相府去问过了,他们说今儿一早便把小楼送回来了,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银子自是不会少你的,这是银票,你可拿好了。明日你若不把小楼按时送来,我就砸了你这翠云楼。”

        江从鸾看着那比普通的官员还要大牌的太子府总管扬长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返身上了楼。

        倚在栏杆上的那些小官脸上无不带着惊悸和同情之色,却只是窃窃私语,都不敢多说什么。

        江从鸾进了宁觉非的房间,见他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流花湖,便过去倚在窗边,轻声道:“太子府明天要你去……做堂会。”

        杨总管在下面气冲斗牛,说的那些话,宁觉非早已听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生死有命。江老板,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今晚,你帮我安排个客人,便是帮我了。”

        江从鸾不明白他如此做的用意,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道:“好。”

        第九章

        宁觉非等在屋里,暗暗活动着手脚,随时准备出击。

        虽然这几个月来受尽折磨,但他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新的身体,并且发现因为这个身体过去是武生,自幼练童子功,因而底子打得很好。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逃生,但他已不想再等下去了,宁肯冒死,也要闯出去。

        这天晚上来他房间的是礼部尚书张于田。此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其实在床上十分下流。

        宁觉非任他如往常一般又亲又搂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等他满脸猥亵之色地开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便猛地跳起,一掌砍在他的耳后。这个本就是一介书生的老色鬼哼也未哼一声,立刻倒了下去。

        宁觉非半点时间也不耽误,立刻将他剥光了拖上床,让他趴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了头,这才马上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深蓝色衣服,然后把事先用油纸包好的几样小物件带上。耐心地等了约莫两刻的功夫,让监视他的人以为屋里正在翻云覆雨,失去了警觉的时候,他才悄悄打开了后窗。

        他住的是给红牌小官居住的后楼,临湖而建,不远处便是烟波水面。寒冷的冬夜里,人们早早地都躲进了屋中,无人看见一个人影轻捷地从那灯火通明的二楼出来,顺着墙壁游了下来。

        古代的房屋表面都粗糙得很,还有精美的雕刻可供手足攀援,完全不像现代的建筑,墙面不是磁砖就是玻璃,非得借助工具才能上下自如。宁觉非十分顺利地溜下了楼,很快翻出墙外,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这几个月里,虽然不能出楼门一步,他偶尔也跟楼里的那些孩子聊过天,更有意无意地问过水路,并知道了楼后面的湖通向淄水,顺着淄水就可以出城。

        他以前可以随随便便游两万米,想来如果顺水而下,一夜之间远离临淄百里之外是没问题的吧。

        当他悄悄地溜下水时,冷得刺骨的水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仍然咬着牙泅泳出去。

        渐渐的,他不再感觉到冷,只是力气越来越不足,因伤病而虚弱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在水中运动更费体力。他冷静地感觉着水流的方向,顺着那缓慢的力量向前划动着,终于横过流花湖,进了淄水。这条大河流速很快,他挺着腰,努力使身体浮在水面,便不再费劲划动,而是保持着平衡,顺水而下。

        朦胧的夜色中,高大的城墙映入了他的眼帘。

        由于淄水是水路运输的通道,这里只有一道用于拦截船只进出以便检查的水栅,却拦不了小小的物体,譬如说一个人。

        宁觉非看着两岸高高的城墙在顷刻间滑过眼前,然后迅疾地退向身后,心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很快便漂出去了二十多里地,他的身体早已经麻木了。他死死地咬着唇,努力运动着已没有触感的手脚,斜斜地穿过河面,终于攀上了河岸。

        一出了水,寒风立刻向他扑来,本来还感觉有些温热的身体立刻仿佛投进了冰窖一般,冷得犹如万针缵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嘴唇便冻得乌青,神智迅速模糊。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狠狠地顶着一口气不松,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昏过去。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赶路的人已开始出现在河边的官道上。

        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向路边靠拢,睁大了直冒金星的眼睛,看着有可能从面前经过的人。

        渐渐的,缓缓的马蹄声响了过来。听得出来,那马走得很慢,似乎拉着车,有轮轴转动的嘎嘎声一点一点地响起。

        宁觉非无力地靠着路边的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线隐隐约约的天光中,一匹毛已掉光了的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小篷车,沿着官道慢慢地走来。再近一点,可以看见车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的是粗布衣服,上面还有许多不同颜色的补丁。

        宁觉非放下了心,待他走近,他挣扎着跨上一步,拦在了车前。

        老人一愣,随即跳下车,赶了过来。看他全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由得惊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宁觉非的身子抖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被人……扔下了……船……老人家……我……想……搭你的车……可以吗?”

        老人又是一怔,随即赶紧扶他走过去,托他上车。车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一见他,也赶忙过来拉他的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这一老一小的帮助,终于上了车,随即倒进了车篷中。

        老人看了他一下,急急地道:“孩子,你这样会冻出病来,得赶紧把湿衣服脱了。”

        宁觉非自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已是实在没了力气。他抖着手去解腰带,却半天也拉不开来。

        那老人看着,心下不忍,连忙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服全都脱了,随即用两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

        那棉被以土布缝制,十分重,却很暖和。

        宁觉非抖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老人拿过一个酒葫芦来,凑到他的嘴边,说道:“来,喝一口。”

        宁觉非闻到浓烈的酒香,立刻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这是农村人自己酿的那种粮食酒,非常烈性,一口下去,他的胃里立刻像是烧起了一把火,而且迅速蔓延到了五脏六腑。他的全身重新有了感觉,顿时各种各样的痛感席卷过来。

        他拼命忍耐着,对老人道:“大爷,谢谢您。”

        老人忧虑地看着他道:“孩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大爷,我没家了,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老人看着这个显然已虚弱到极点的漂亮孩子,想到脱下他衣服时看见的满身伤痕,脑海中涌现出的也就是“家破人亡”四个字,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那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宁觉非轻声问他:“大爷……你们……这是……去哪里?”

        老人答道:“哦,我是过来看女儿的,现在是回邗阳。”

        宁觉非根本不知那是哪里,只要不是临淄就好。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大爷,我跟你……一道……走吧。”

        老人想了想,便点了头:“好。”

        等到马车重新开始走动起来,宁觉非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头一偏,昏睡过去。

        天光大亮时,临淄城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翠云楼里大乱,那个红牌小倌殷小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礼部尚书张于田不知怎么被江从鸾安抚住的,总之没有发作,只是被随从送回了府中,躺了好几天,却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奉命在翠云楼看管殷小楼的侍卫看这孩子一直都性子温顺,连去野兽堂会都不曾抵抗过,早就懈怠了。此时丢了看管的人,在城内外遍索不见,只得磨磨蹭蹭地回到武王府,向淳于乾报告。

        淳于乾听了,只是一怔,却并没有发脾气。其实,自那次亲眼在静王府看见他们怎么残酷折磨殷小楼的时候,他的气就已经消了一半,待到在章纪府中看到那个飘逸俊美的少年时,心里的怒气早就没了。这些日子来,朝中事务吃紧,他根本就没再把那个戏子放在心上了。

        “走就走了吧。”他和蔼地说,心里倒还是挺佩服那孩子的,经过了这么久这样多的折磨,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气,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宁觉非从那天下午开始就一直高热不退,且咳嗽不止,但却始终撑着,保持着心里的一线清明。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些平时客人送的小小的金锞银锭外,还有钱琛给的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看那老人太过憨厚老实,不敢给金锞和银票,怕反被人欺,便将银子全都给了他。那老人便沿途给他请医看病,按着时辰给他吃药。他看宁觉非病得实在不轻,途中曾想先找个客栈停下来,等他养病,但宁觉非坚决不肯,只是婉转地请求他不要停,只管走。

        老人姓范,那孩子是他的孙子,乳名狗儿,却是活泼好动,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叽哩呱啦地讲了不少事情。他告诉宁觉非,邗阳是在南楚的西北,与另一个国家西武相邻。西武人都会骑马射箭,常常过境来抢掠,所以他们那里的人也都养马,也会射箭。

        说着说着,他好奇地问:“哥哥,看你的模样,一定是读书人吧?”

        宁觉非的声音十分微弱,却笑得很愉快:“不,哥哥不是读书人,哥哥也会骑马,不过不会射箭。”

        “哦,没关系啦,等回去后,叫阿坚哥哥他们教你,他们都射得很准呢。”狗儿天真地说。

        宁觉非笑道:“好。”

        他们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了到邗阳城外的小山村里。

        这时,已有喜讯传来,燕北七郡的战事已然结束,北蓟皇后中箭身亡,大军全线撤退。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举国欢庆这一百年来未遇的大胜利。

        这个令南楚上下喜形于色的消息传到西北边陲时,又过了半个多月,已是春节临近了。宁觉非将身上带着的所有银钱全都给了范老爹,让他分给全村的人。于是,日子本过得十分穷困艰难的这个小山村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准备着过年。

        昏迷了许多天后,宁觉非的身体已渐渐好转。

        他躺在范老爹的屋里,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听着不断响起的鞭炮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感到自己终于是再世为人,活过来了。

        第十章

        南楚自君王始,历来讲究文采风流,向来重文抑武,结果国力积弱,军队里的武将几乎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吃空额喝兵血个个在行,说起打仗人人惧怕。这些年来,南楚西边的西武和北边的北蓟都对这个富庶的国度虎视眈眈。南楚国君淳于宏却一直禀承着历代君王的国策,不是送公主去和亲,就是贡献岁币,以保平安。

        春节过后,击退北蓟的喜悦尚未淡去,便传来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西武国的大王驾崩,新王登基,却是远近闻名,骁勇善战的独孤及。

        西武虽然国土千里,却多为沙漠戈壁,国民几乎全是游牧民,虽然剽悍,却也是靠天吃饭,生活很是艰难。因此,独孤及一登基,便派了使臣到临淄,要借关内的五座城池,借期百年。

        朝内顿时哗然。

        淳于乾一听便大怒:“独孤及实在是欺人太甚。”

        淳于朝立刻附合:“关内之地,绝不能让与蛮族,否则失去关隘屏障,就任他们长驱直入了。”

        太子淳于戟却是一贯地主张息事宁人,借城出去,以偏安一隅为满足。

        这次,国君淳于宏却也知道利害关系。如果让这些弓马娴熟的蛮子入了关,一旦他们性起,只需几天便可直抵临淄城下。况且,北蓟大军刚被击退,朝中的主战派势力渐渐抬头,主和派势力有些萎缩,说出的话底气不足,也难以服人。

        因此,只听得两派争了一天,他便下了决定,召来西武的使臣,对他说:“回去告诉你家大王,要战就战,南楚绝不割地求和。”

        满朝文武一看大王忽振雄风,大部分人都是既惊且惧,小部分人却是精神一振。

        那西武使臣十分嚣张:“大王,你说这话时,可想清楚了。”

        淳于乾就站在他身旁,伸手便是一耳光:“你一个番邦外族的小小使臣,竟敢对我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如此跋扈,也太放肆了。”

        西武使臣审时度势,见淳于氏忽然重振朝纲,一时懵了,不敢再多说,便立刻离开临淄,匆匆回国。

        这时,淳于宏才问道:“战事必起,诸位爱卿,谁愿领军前往边关,抗击强敌?”

        整个大殿一时间鸦雀无声。此时,章纪尚在燕北七郡未归,游玄之怕儿子吃亏,借口劳军兼视察敌情,匆匆也去了北部边关,一时都未及赶回。其他人均赶紧垂头缩肩,生怕被陛下注意到了。

        淳于乾环视了那些平日里最擅长夸夸其谈的文臣一眼,冷笑一声:“诸位大臣年年吃着国家俸禄,此时却怎么都做了缩头乌龟了?”

        淳于戟立刻道:“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武王身为皇长子,正该为臣工做个榜样,也不负了武王之名。”

        淳于乾毫不犹豫地对着淳于宏一拱手:“父王,儿臣愿领军前往。”

        淳于宏赞许地点头:“好好好,那就命武王为平西大将军,领兵十万,即刻起程。”

        能够集结起来的精兵已被章纪带到了燕北,目前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其实是匆忙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平时由那些混进军中的纨绔子弟统领,一向军纪不严,基本上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此时只得仓促上阵。

        淳于乾知道这十万少爷兵到了边关,比起西武的骁勇之师来,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总要搏一搏吧,否则迟早会亡国的。

        十万大军走得极慢,还未到半途,边关已然告急。一月之间,连丢三座城池,西武的军队每攻下一城,便是将满城百姓赶到一起,男的尽皆屠杀,女的便抢回营里凌辱,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淳于乾怒发冲冠,连斩了五名校尉,才终于令大军克服了畏惧心理,向前赶去,终于与西武大军在距边关不远的第四座城池邗阳城下狭路相逢。

        独孤及见此次南楚态度强硬,倒引起了好奇心,以为南楚忽然有了什么良臣猛将,于是御驾亲征,想要见识一下,谁知南楚军一触即溃,他竟是势如破竹,不由得好笑之极。

        淳于乾率大军赶到时,独孤及正骑在马上,出来侦察地形。他根本没把龟缩在城中的邗阳守军放在眼里,仅带了三百余名亲兵,便来到了城下。

        忽然看见有南楚大军涌来,独孤及的卫队长立刻让他回转大营。独孤及见到这群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大军中竖起的军旗上大书一个“武”字,于是笑道:“是武王么?打了我的使臣一耳光的小子?让我来会会他。”说着,一马当先,竟直向南楚大军冲来。

        他的三百名亲兵本就是以一敌百的骁骑,此时也是蛮性大发,舞着刀大声吆喝着,紧随着独孤及冲阵。

        根本没有系统训练过的南楚军被淳于乾督着一路急赶,本已倦怠不堪,这时见敌人杀来,完全没有章法,心惊胆战之下,发一声喊,便向后逃去。

        后面的士兵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只听得前军大喊着“敌军来了”,如潮水一般地退来,也不管不顾地转头就逃。

        淳于乾约束不住,被往后败逃的士兵们裹挟着也一路退却。

        这一退直退了五十里,独孤及怕自己孤军深入,于是勒马不再追击。

        南楚大军远远地退到一座小山后面,这才战战兢兢地停下,观察着情况。

        淳于乾拉住了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这时看来看去,敌军也不过数百人,顿时恼恨不已。他痛骂着手下的将领,要他们催兵攻上去,那些人却是期期艾艾,半天没动静。

        这时,独孤及已回马退走。

        斜斜的山坡上,却有零零落落的十几户人家,像是个小村落。独孤及转念一想,打算在这些南楚军前立威,于是马鞭冲着那个村子一扬,三百亲兵心领神会,便策马冲了进去。

        很快,那安静的村子里便传出了惊呼声、惨叫声、女人的悲鸣、孩子的啼哭,很快,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人都在往外奔逃。

        那些西武兵策兵狂呼,扬手一刀便劈翻一人,老弱妇孺竟是无一幸免。

        淳于乾怒极,便要往那边冲去。

        马鞭堪堪扬起,旁边的谋士猛地拉住了他的马缰,说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淳于乾挥鞭便向他抽去:“放手。”

        这时,一匹马出现在村后的山顶。

        马上的人似乎很年轻,穿着普通的南楚平民装束,一看这幕惨剧,顿时怒不可遏,立刻张弓搭箭,竟是箭无虚发,那些正在追杀无辜平民的西武兵纷纷中箭落马。

        独孤及一怔,正要上前迎战,那人已将箭射尽,右手伸出一柄钢刀,便纵马冲下,如箭一般射入敌群。

        淳于乾见那人只是一介平民,却豪气干云,刀刀狠,招招猛,一时血肉横飞,顷刻间敌兵便死伤大半。隔了那么远,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人的煞气,立刻挥手命令道:“冲,再退者斩。”

        南楚的这些军人本怀畏惧之心,此时只见仅凭一人便杀敌过百,顿时信心大增,立刻跟着淳于乾冲了上去。

        独孤及回头一看,大喝一声:“退。”便策马往回狂奔。

        那个南楚平民的一袭灰衣此时已是血迹斑斑。见敌人拨马溃逃,立刻衔尾急追。

        独孤及立刻挽雕弓,回首连珠箭发,想将那人射落马下。那人挥刀疾斩,将箭矢一一挡下,仍是紧追不舍。

        很快便追到了西武军的大营。那人与独孤及竟是只差一个马身,大营中人全都不敢放箭,怕误伤大王。

        那人更不打话,直冲西武大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却连西武将士都隐隐为之胆寒。

        淳于乾见那人已冲了进去,杀得敌人大营中秩序大乱,觉得良机莫失,也指挥大军冲了上去。

        独孤及在瞬息之间便已知势不可为。他此次只带了一万骑兵前来,本是试探性质,准备打不过就走的,谁知攻下三城,竟是如此轻易,顿时失了警惕,这才有今日之危。眼见那人纵马在营中来去驰骋,左一刀劈死一人,右一刀砍下一颗头颅,待驰近王旗时,挥刀猛砍,将王旗拦腰斩断。

        绚丽的阳光下,那人翻腕砍断王旗的英姿,清清楚楚地落在敌对双方的眼里。

        大旗落下,南楚军万众欢呼,西武军却甚是气馁。

        独孤及大呼道:“退。”便率军往关外奔去。

        那人一提马缰,便要追去。

        淳于乾大呼:“壮士,穷寇莫追。”

        那人猛地回头。夕阳下,那年轻俊美的容颜顿时令万军寂然。他目光冰冷,扫了淳于乾一眼,一个字也没说,便策马追了下去。那挺拔的身影在如血的残阳里,有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吸引力。

        淳于乾的心里一动,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人,似乎十分熟悉,仔细想来,却又很陌生。

        “他是谁?”他轻声自语道。

        “是殷小楼。”他身旁的侍卫非常肯定地说。

        淳于乾一惊,看向两旁。紧随着他的上百名侍卫尽皆点头。

        是的,他们都认识他,因为他们都折磨过他。

        这一刻,想到这个,淳于乾的心中竟是掠过一丝悔意。他二话不说,也跟着追了下去。

        南楚的十万大军就这样史无前例地追击着西武国君率领的骁骑,往边关疾速推进。

        11独孤及一路狂奔,竟不休息。

        宁觉非也策马紧追。

        在他身后大约一里地左右,是淳于乾率领的大军。

        其实一路急追,那十万大军现在也就剩下不到两万了,其他的人早就跑不动了。但独孤及孤军深入,不敢冒险停下,也不敢回军反攻,最安全的方式便是仗着西武的快马,疾速奔往关外。

        一路畅通无阻,当黎明来临时,他们终于冲出了已被他们攻破的雄关剑门关。

        外面是万里草原,独孤及带着他的数千骑兵成散兵线向前狂奔,已知南楚军再也追赶不上。

        宁觉非在关门前跳下马,跑上城楼,向外察看情况。

        这一耽搁,淳于乾已策马赶到。虽然已是累得摇摇欲坠,他仍然硬撑着往城上爬去。

        刚走到半途,宁觉非已疾步奔下,掠过他身旁时,冷冰冰地说:“出关,纵火。”

        淳于乾一愣,想也不想,便大声向下命令道:“出关,纵火。”

        那些跟来的上万士兵齐声应是,立即跑步出关,将手中的火把扔上了草原,随即立刻退回了关内。

        正是初冬,草木皆枯,天干物燥,风助火势,立刻在整个草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宁觉非骑在马上,独自立在大火之前。通红的朝阳照射着他的血衣,火焰映照着他俊美的容颜,使他看上去竟如谪仙临凡一般。

        淳于乾呆呆地看着,半晌才猛醒,在城楼上大呼:“殷小楼,你快回来。”

        宁觉非回头,冷冷地,一字一顿:“我不是殷小楼,我是宁觉非。”

        淳于乾又是一呆,半晌才似乎想起,好像那个时候,他也曾经这样讲过。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沉声说道:“宁觉非,我记住你了。”

        火焰已经烧过了千里草原,独孤及命手下士兵迅速断火道,却无济于事。他恨恨地奔回,瞪着宁觉非:“你太狠了,这一把火烧过去,西武将饿死多少牛羊,会饿死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宁觉非凛然不惧:“你们西武的百姓是人,南楚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你们两军怎么打杀我不管,但你动不动便屠城,杀戮无辜平民,凌辱妇女,残害儿童,此皆是禽兽所为。我这一把火,便是警告你,赶快带你的百姓去往远处的水草丰美之地,休得再来侵扰无辜。”

        独孤及看着他,半晌方道:“宁觉非,我佩服你是条汉子。不过,看你装束,并非是南楚军人,却是一介平民,可是?”

        宁觉非深吸了口气,终于抑制住了内心的狂潮,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他冷冷地道:“正是,我与南楚,毫无关系。”

        听到这一句,剑门关上的无数官兵面面相觑,淳于乾却是心头大震。

        独孤及一听,顿时大喜:“那……宁先生,你可愿入我西武,我愿与你结为兄弟,封你为王。”

        宁觉非听他话中十分有诚意,态度和缓下来,说出来的言语却甚是强硬:“独孤大王,你太过残暴,你们西武士兵都视人命如草芥,此非我所喜。我只愿做一介平民,平静度日,但愿下次大王不会再毁我家园。你要将南楚如何,与我无关。”

        独孤及笑道:“好,请先生在所居之处悬一‘宁’字,我西武大军从此见‘宁’字便绕道而行。但宁先生却可否如己所言,从此不管我西武战事?”

        “自然。”宁觉非冷然应道。“南楚兴亡,与我何干?”

        独孤及仰天长笑:“好好好,南楚若无宁先生相助,何足道哉?”

        说着,他挥鞭指向城上的淳于乾:“明年此时,我定踏平南楚,取尔人头。”说完,拨马疾驰而去。

        远处,浓烟滚滚,大火已是越烧越远。

        淳于乾想着独孤及的话,眼中却全是宁觉非的身影。他在城上叫道:“殷……那个……宁……先生,请回关内来,咱们从长计议。”

        宁觉非沉稳地回转马头,一双黑眸沉沉地看着淳于乾,冷冷地说:“回去干什么?让你再绑一次?再吊一回?还是让你身边的那些畜生再凌辱一遭?”

        淳于乾顿时语塞。他身旁的那些侍卫也惭愧得低头,稍顷却又忍不住抬头偷瞧一眼。那本来偏于柔美的脸庞此时全是英气,更是引人倾倒。

        宁觉非拨马便要离开。

        淳于乾连忙叫住了他:“宁先生,不管怎么样,你也是我南楚人。”

        宁觉非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一缕游魂,跟南楚没什么关系。”

        不等淳于乾再说什么,他已经纵马疾驰,沿着关墙向西奔去。

        这一战大获全胜,举国欢腾。宁觉非的名字却是传遍了南楚和南楚周边诸国。

        淳于乾回到临淄,受到淳于宏的厚赏。他本已是亲王、大将军,现在又被赐免死金牌,食双俸,王爵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刚刚两岁的儿子也被封为虎贲都尉。

        一时间,皇帝在国事上对他言听计从,淳于乾顿时占尽风头,许多观望的大臣纷纷倒向他这一阵营。

        然而,这一系列的赏赐和庆功宴却并没有让淳于乾的心里真正的欢喜。他始终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从山头上出现的那一刻,他弯弓射箭,穷追独孤及,在敌人的大营中挥刀斩下王旗,回头冷冷的那一瞥,整整一夜的追击,在城上的擦肩而过,在草原上独自立马,面对独孤及的凛然无惧,对他的冷斥……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语,他都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常常想着想着,便呆在那里。

        不久,他下了一道密令,追捕江月班。

        很快,正在江南登台上戏的江月班便被官兵围捕,随后秘密送到了临淄的武王府。

        不久,一张告示便贴满了南楚全国的大街小巷,连荒野山村竟也没漏。

        告示上说,江月班通敌卖国,不日即将处斩,全班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淳于乾每天都在等,等宁觉非出现。

        此时已是冬至,南楚北方开始下雪,临淄也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地一片银白色。

        武王府中除了路上扫干净了雪之外,所有的房顶、树木、花园,尽皆是厚厚的白雪。狂风呼啸,冷得刺骨。谁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走亲访友,更不想在外面活动。早早的,各屋便歇息了。火盆虽热,到底还是锦被中温暖。

        初更,府后的墙头上似乎有一个影子一闪,随即便不见了。这里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本就无人,即使有人看见,只怕也会以为眼花了。

        宁觉非穿着自己设计的类似于雪地迷彩服的白衣,紧身束腰,十分利落。

        他在武王府外埋伏观察已有十天了,基本上摸清了里面的巡夜人的来往规律。这些防范措施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在他的上一世,许多地方有严密的安保措施,红外、遥感、长波等探测器,外加卫星监系统,他照样可以悄无痕迹地潜入。这种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的古代,他掌握的那些技巧简直让他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他轻灵地踏过雪地,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足尖印迹,类似于小鹿的蹄痕。

        以前,他虽然在这里呆过,不过从来没有出过自己的小屋,连走动一下都没有力气,因此那时候并不清楚这里的格局。真要说熟悉,是最近几天来下的功夫。

        很快,他便摸到了淳于乾的寝殿。

        根据宁觉非以前去做堂会的经验,这种地方一般分里外两重,外面通常是仆人守夜的地方,里面才是主人就寝之外。

        他试着轻轻推了下门,里面没闩,省了他用手上的匕首去撬了。

        略略开了一条缝,他便一个缩身,悄无声息地滚了进去。

        冷风只在顷刻间灌了一下,便被他一把推上门,隔绝在了门外。

        他隐在门旁的暗影里,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坐着水的火炉的光便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屋里的全部情景。屋外有两个男仆,都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侧耳听听里面,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非常有耐心,窝在那里,等着竟有半个时辰,这才一个箭步跃上,照着两个仆人一边一掌,便将他们打得昏了过去。

        随后,他缩着身子,如狸猫一般,轻捷地扑进了里间。

        床上,只有淳于乾一人。他裹着厚厚的锦被,侧躺在床上,正在熟睡。

        宁觉非飞身上床,自他身后重重地压过去,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握着匕首搁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匕首是他在兵器铺特制的,自己画的图纸,很像他以前用惯了的军刀,刃口锋利,隐现寒光。

        淳于乾被他那一扑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了脖子上那锐利的寒气,一时僵在了那里。

        宁觉非本没那想法,不过,这种姿势,嘿嘿,他心里冷笑了一声。右手握着的匕首纹丝不动地架在淳于乾的脖子上,左手已握住了他的丝绸中衣,顺手往一撕,裂帛之声在静夜中显得很是惊心动魄。

        淳于乾微微一动,却自己撞到了刀锋上,隐隐的一疼,使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那把刀一直没动过地方,似乎他要自己撞上去的话,便是自己送死,那人绝不会将刀退后一丝距离的。

        宁觉非撕开了他的衣服,再抓住裤腰,往下扯开,再抬脚往下一蹬,淳于乾便不着寸缕地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冷笑着,复仇的快意令他十分兴奋。他将自己灼热的欲望贴着淳于乾的双腿之间,缓缓地磨蹭着。
        淳于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把刀仍然紧紧抵在他的脖颈上,似乎那人是在让他自己选,要么死,要么辱。

        他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撞上那闪亮的刀锋。

        宁觉非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选择,忽然一翻腕,将刀插到他的枕旁,双手猛地一提他的腰,挺身便刺了进去。

        淳于乾只觉得身体在瞬间便被撕成了两半,终于哼出了声。

        12樵楼上更鼓敲了三下,已是子夜时分。

        天很黑,大雪更是如絮一般铺天盖地,呼啸的狂风一点儿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在狂风中激烈摇晃,有一半已经灭了。微弱的灯光隐隐地照进室内,却衬着房间里更加安静。

        所有的狂热活动已经结束。淳于乾赤裸着身子,趴在床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头晕目眩,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觉非下了床,用撕碎的丝衣擦干净身体,将衣服扎好,将刀从床褥里抽出,返身便走。

        淳于乾挣扎着说道:“宁先生,请……留步……”

        宁觉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仍然走了出去。他看了看火炉,再看了看昏睡在床上的那两个仆人,怕他们受冻,便借着火光用竹钳加了几块炭,随后返身进来。

        淳于乾只觉冷得厉害,用尽全力力气,将被踢到床角的锦被拉过来,盖住了身子。

        宁觉非单手从墙边拉过沉重的太师椅,悠闲地坐了下来。他两手熟练地转着匕首,淡淡地说:“我是第一次干男人,没经验,如果没侍候好王爷,还请见谅。”

        淳于乾苦笑了一下,声音很弱:“宁……先生,你……为什么……会变了一个人?”

        宁觉非好整以暇地将刀“夺”地插进一旁的木桌,然后又反手拔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殷小楼在你一开始叫你的侍卫轮暴他的时候,就死了。我不过是上了他的身而已。也就是说,我也死过一次,现在……算是转世吧。”

        淳于乾顿时呆在那里,耳中嗡嗡作响,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宁觉非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怕了?我……还算不上鬼,只不过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借了别人的身子罢了。”他却也笑得有些苦涩。

        淳于乾喃喃自语:“你的……前世……”

        “是位大将军。”宁觉非说得很干脆。“拿你们的话说,我的前世算是戎马倥偬的一生。十八岁从军,屡建奇功,二十七岁成为少将,是举世闻名的青年将军。我率领的是一支铁军,纵横千里,百战百胜,最擅长的是斩首、掏心战术,嘿嘿,算是你们书上说的那种‘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那种名将。后来,我杀敌杀得太狠了,敌人以倾国之力,想尽办法,收买了我的副官,嗯,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副将吧?那副官向敌人出卖了我的行动计划,以重兵埋伏,将我包围,我血战一日一夜,弹尽粮绝,仍不能突围,最后宁死不降,自杀殉国。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

        淳于乾听着。宁觉非用少年的清亮声音缓缓道来,衬着外面的凄厉风声,竟是荡气回肠。说到最后,宁觉非忽然觉得这真是一篇绝妙的悼词,不由得笑了起来。

        微弱的光影下,淳于乾却只觉得眼前一亮,半晌方道:“真是壮烈的一生。”

        宁觉非却只是微微一哂,懒懒地道:“你大张旗鼓,抓来江月班,无非是想逼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你想怎样?说吧。”

        淳于乾只觉身子被撕裂处一阵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双手紧紧抓住枕头,强忍着,半晌才算略微习惯了一点,努力出声,却仍然显得很弱。

        “宁先生,你的武艺和胆量……我都见识过了。可是……你那一句‘出关,纵火’,我想了一个多月……”说到这里,他努力喘息着,一时没说出下文。

        宁觉非仍然悠闲地靠坐在椅子里,两手玩着刀,闻言只是双眉微扬,也什么都不说。

        淳于乾喘了一阵,才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想,你那一把火,竟然能把已经跑出去那么远的独孤及激得又冒险跑回来,中间……一定有什么用意。按独孤及的性子,这次吃了大亏……应该一回去就重整旗鼓,立刻……前来报复,却说……要一年以后,再来……”说到这儿,他疼得咬紧了唇。

        宁觉非讥讽地笑着,接道:“再来踏平南楚,取你的狗头。”

        淳于乾从未被人直截了当地这般骂过,闻言却不恼,反而忍俊不禁:“是,取我的……狗头。可是,为什么……是一年以后?为什么……不是马上?”

        宁觉非笑笑地,又将刀“夺”地插进桌面,再反手拔起,却必不言语。

        淳于乾将脸贴着枕头的丝绸面上,感受着那一份微微的沁凉,觉得稍稍好了一些,这才说道:“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你叫我放的那一把火。那把火……使西武元气大伤,为我南楚,赢得了一年的时间。”

        宁觉非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说:“我当时,不过是激于义愤。那独孤及指挥西武兵屠灭的那个小村子,我在那里住了半年。当日逃出临淄,我差点死在路上,是一位老爹救了我,带我回到那个小村子,我养了两个月才算恢复过来。那个村子的人非常纯朴,人人都当我是亲人,对我很好。我病愈后便上山打猎、砍柴,与他们一起,过着很平静的生活。一打起仗来,你们便把年轻人都抓了去从军,我不想管你们的事,便躲进了山中。那村子只剩下了老弱妇孺,战争再烈,也不应伤及这样的无辜。可是,独孤及却让人杀光了他们……”说到这里,他咬紧了牙。

        淳于乾却听得很认真,一直不吭声。

        片刻之后,宁觉非恢复了淡漠的神情,懒懒地说:“那一把火,其实太过歹毒,事后想来,也不须如此。我建议你,不妨趁此时机,派人秘密携带粮食,去西武买马。”

        淳于乾听得精神大振:“是,是,我立刻便安排。”

        宁觉非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大费周章地逼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止。”淳于乾连忙道。“我是先向先生表示谢意。”

        “哦,绑了人,逼我来,向我道谢。”宁觉非语带讥刺。“王爷真是幽默。”

        “什么?”淳于乾听不懂“幽默”是何意。

        宁觉非漠然地道:“那江月班,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过,他们都是无辜,若王爷让他们伤了分毫,我定血洗南楚王室,给他们陪葬。”

        淳于乾听得打了个寒噤,急急地说:“这次,我对江月班一直以礼相待,宁先生尽管放心。如今,天下诸国都想得先生而后快,江月班定不会有片刻安宁,我将他们接入府中,也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嗯。”宁觉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仍是一片漆黑,便道。“王爷有何见教,便快快说了吧。”

        淳于乾十分诚恳地道:“我想请先生,救南楚。”

        宁觉非失笑:“请教王爷,南楚兴亡,与我何干?”

        淳于乾忍着疼,努力地说道:“我知道……南楚兴亡,与先生无关,而且……南楚负先生良多。但是,先生此前不忍见一村平民死于刀兵之下,却忍见一国之亿万生灵毁于战火之中吗?”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宁某又非圣贤,无力救万民于水火。南楚有今日,不是你们淳于氏的功劳吗?你们的太子,一副亡国之君相,与商纣、夏桀那些历代的暴君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本来还以为,他登基之后,南楚必亡,现今看来,一年之后,南楚只怕就大势不妙了。”

        淳于乾苦笑:“宁先生此言无虚。小王一直以来,忧心如焚。”

        宁觉非却冷笑道:“是吗?我可没看出来。你若真的忧心如焚,还有心思跟一个小民计较,如此折磨践踏于我?”

        淳于乾立时噎住,半晌方声音微弱地道:“宁先生,过去种种,皆是我的错。请问先生,你要我怎样做才会原谅?”

        宁觉非轻描淡写地道:“那也容易,两件事,你可以任选其一,如果做到,过去种种,你我便一笔勾销。”

        淳于乾顿时大为兴奋:“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宁觉非冷冷地看着窗外。“其一,你叫你的全府侍卫过来,当着我的面,挨着个地上你一遍;其二,你去你的太子弟弟府上,做一次堂会,让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也上你一次。”

        淳于乾立刻呆在那里,过去宁觉非身受的种种不堪遭遇,忽然如闪电一般从他眼前掠过,令他全身如被火烧,一时做声不得。

        宁觉非站起身来,冷笑道:“今日临淄,仍然繁盛,即使亡国之后,依旧会是繁华锦绣,岂不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王爷不必忧虑过甚,不如及时行乐。”说着,他已是抬腿欲走。

        淳于乾忍痛猛地起身:“宁先生请留步。”随即痛得哼了一声,倒到床上。

        宁觉非转身看向他:“王爷想通了?”

        淳于乾十分真诚地道:“宁先生,我知对不起你,但那时,我并不知是你,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你可否大人有大量?这两件事,我实在是不能做,可否以别事代替?”

        “譬如?”宁觉非双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淳于乾想了想:“我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在先生眼中犹如粪土,先生但有所命,小王无有不从。”

        “当真?”宁觉非重又坐了下来。

        淳于乾坚决地点头:“是。”

        宁觉非看了看手中的刀,淡淡地说:“那么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杀了太子和静王,然后逼你父王退位,由你继承大统,再清除太子余党。如果你做到了,南楚尚有一线生机。那时候,我或许会考虑你的建议。”

        淳于乾被他随口说出的这一系列大逆之言惊得眼前直冒金星,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觉非瞄了他一眼:“这种事情,历史上多的很。你不是一心想那个位置吗?若不当机立断,只怕永远也别想了。王爷也并不是善类,不必在宁某面前装腔作势。”

        淳于乾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的意思……如果我做到了……你就来助我,是吗?”

        宁觉非轻淡地笑道:“如果你做到了,我或许会来或许会不来。不过,如果你做不到,我肯定不会再出现在南楚。”

        淳于乾忽然道:“放心,宁先生,我一定会做到。”

        宁觉非站起身来:“那我就先走了,等你做到了,咱们再说吧。”

        淳于乾看着他消失在外间,随后听到瞬间的狂风呼啸声,室内又重归平静,这才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呻吟出声。

        宁觉非动作敏捷地翻出高墙,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大雪很快便掩盖了他的足迹。

        已是四更天了,整个临淄都沉睡在黑暗里。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翠云楼附近,隐身在对面街角的暗影里,看着已关上了大门的安静的彩楼。

        当年,他身在这里的时候,一直当它是人间地狱。现在,那里面隐隐透出的亮光却给他了一丝亲切温暖的感觉。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白茫茫,非常像他穿过生死之间,灵魂所看到的景象。

        像他来时的路,而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在这里,他是名副其实的孤魂。没有家,没有国,无亲无故,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熟悉的,连身体也不是他的。离开翠云楼后,时常会遇到人们在闲聊时互相谈起家乡,或者成长的种种经历,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就连仇恨,也无法持久。

        那一种深深的刻骨铭心的寂寞,是他在前世里从来没有尝到过的感觉。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静静地靠在夜色里,看向天地之间他惟一熟悉的那一点灯火。

        隐隐的,似有歌声传出:“烽火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徘徊久,访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