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继续沿着村道往前走,拐进了自家的门洞。片刻功夫,王碧云拿着暖瓶和茶杯走出门洞,来到垂钓者身边,给他沏了一杯茶。
王碧云(不卑不亢):您天天守在这里,辛苦了。
垂钓者:不客气!工作吗,应该的。
王碧云:您刚才说……共军?什么意思?
垂钓者(茶水烫了觜):……我一直在钓鱼,我什么也没说。
王碧云:他在什么地方?他肯定还活着……对不对?
垂钓者:茶不错……对你来说,他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哎嗨!
垂钓者站起来,吃力地控制着鱼杆儿。王碧云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一条吞钩的大鱼在垂死挣扎,搅得水花翻飞。
57 内景 堂屋 黄昏
徐凤娘用缝衣针把签纸扎在相框上。十几张签纸快把相框糊满了,陈秋水的学生照露出一角。母亲的手指在儿子脸上轻轻抚摸。餐桌已经摆好了饭菜。王
碧云把一盆汤端上来,解掉围裙,搀徐凤娘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盛饭。墙边的条案上摆着一台声音微弱的矿石收音机,听得出是反共新闻,却听不清到底在说
什么。徐凤娘目光茫然,接碗的手有点儿哆嗦。
徐凤娘:……又抽了一个下签。
王碧云:没事的……秋水保证没事的。
徐凤娘:往菜里加一些酱油。
王碧云:医生不让您吃酱油。
徐凤娘:……太淡了。
俩人默默地吃着。
徐凤娘:侄子侄女儿平时都过来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王碧云:您尝尝这个。
徐凤娘:来回坐车费钱,别跑了……教书又不省心。
王碧云:学校放假了,我可以多住几天……妈妈!
徐凤娘觉出了声音的异样,抬头看着她。
王碧云:您答应我吧?
徐凤娘:孩子……
王碧云(目光乞求):……您替秋水把戒指给我戴上吧?
徐凤娘:听炳岩他们说……我儿子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王碧云:我不管……(目光湿润)我的戒指在秋水手上,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徐凤娘用颤抖的手指为王碧云整理凌乱的鬓角。
徐凤娘:人不可糊涂啊……别耽误了自己,做我的女儿吧?
王碧云:不!不……
徐凤娘:定婚的布料都在柜子里,式样旧了,你要不嫌弃……拿去做衣裳穿吧。
王碧云的泪水夺眶而出。
58 内景 堂屋 夜
王碧云一边刷碗一边流泪,不时用套袖把下巴上的眼泪抹去。一枚项坠儿从领口滑出来,在她胸前轻轻晃动——竟然是那枚擦得闪闪发亮的铜扣子。此
前,我们已经在孟晓芮身上见到过这个项坠了。徐凤娘歪在竹躺椅上打瞌睡,她膝盖上的收音机噪音小多了,正在播报韩战战况和有关志愿军的险恶消息。传
来炮弹飞翔和即将爆炸的尖啸声。
59 外景 战壕/坑道 日 雪后 ( 字幕:朝鲜 )
排山倒海的轰炸声和不停飞溅的泥土与冰雪。积雪的山坡变成一片焦土,蜿蜒的战壕淹没在火焰和浓烟之中。但是在战壕里边,当四周尚未完全安静下
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开始继续运行了——运弹药运伤员运饭菜运工料运猪肉等等的士兵来来往往,擦枪的打盹的写信的抽烟的吃饭的抹药的吹琴的聊天
的……镜头跟着一副担架在弯弯曲曲的战壕里运动,形形色色的官兵扑面而来,纷纷让路——担架上躺着一个受伤的医务兵,血糊糊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袖
标,帽子炸飞了,满脸灰土,头发很短,猛一看是个男的。不料此人中途醒过来,一听呻吟竟是女的,一看眼神更是女的了。她叫王金娣(19岁),一个眼睛
大大的皮肤黑黑的牙齿白白的漂亮姑娘,好像有点儿骄气,呻吟了几下便落泪了。镜头跟着她钻进了一个巨大而忙碌的坑道口,担架眨眼就被来去匆匆的身影
吞没了。
60 内景 手术室 日 (地下)
截肢手术正在收尾,到处是血。上下左右都是粗大的支撑木。
男助手(画外音):下一个!
截肢者被抬走。几个助手扑上去整理手术床,更换各种用具和器械。主刀医生退到墙边歇息,没摘口罩,几乎一挨墙就睡着了。
女助手:徐大夫,到隔壁躺一会儿吧……您都站了二十个小时了。
他点点头,没吭声儿,睡得很安静。王金娣被搭上手术台。他立即醒了,三两步就跨过去,埋头查看伤情。王金娣盯着他口罩上面的两只眼睛,恐惧得近
乎窒息。
男助手(大声):……右上肢下臂撕裂伤……楔型4×7左右……失血大约500毫升……
清创完毕,主刀伸手要器械。
王金娣(含泪哀求):慢点儿……
主刀没理她,开始操作。
王金娣(大声):哎呀!轻一点儿!
主刀觉得意外,用手背拍打她的脸蛋,把她打懵了,再也不敢出声儿。手术继续进行。离手术台稍远的助手们嘀嘀咕咕。
女助手(画外音):真够呛!人家腿断了都不吭声儿……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男助手(看纸单):王金……王金娣……83师的,遇上空袭了……
女助手(声音稍大):行了行了……炮弹皮还没指甲盖儿大呢!
王金娣泪流满面,呲牙咧嘴,不胜疼痛似的。
正文 61-65
61 内景 走廊 日 (地下)
主刀医生从手术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摘掉口罩——当然是我们所期待的陈秋水的脸!一张疲惫至极带着青色胡子茬的男子汉的脸。他用眼神儿有气无力
地跟人打招呼,走了没几步就顺着墙根滑倒了。女助手探头张望。
女助手:徐大夫!
他姿势怪异,发出了低沉而均匀的鼾声。
62 外景 战壕 晨 小雪
两副担架抬着伤员逶迤而来,王金娣背着医药箱跟在后面,不时为伤员掖一下被子。她的右臂吊着绷带,却英姿飒爽,东张西望,满脸喜气,远不是受伤
那天的狼狈相了。担架在十字路口拐弯,她已经跟着拐过去了,又退回来,往另一个方向看。在壕壁的斜坡上,一个披着棉袄的人背对着她,正在刷牙。因为
没有水,只能让雪在嘴里化成水,一耸一耸刷得很辛苦。她凑过去,歪着脑袋端详他。
王金娣:嘿!
陈秋水吓一跳,看着她,没认出来。
王金娣:你贵姓?是徐大夫吗?
陈秋水:什么事?
陈秋水不想分散精力,继续刷牙。王金娣把眼睛瞪圆了,抬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呛得他咳嗽起来。陈秋水:胡闹!你想干什么?
王金娣:你说干什么?我都快疼死了你还扇我耳光,你忘啦?
王金娣咯咯笑起来,伸手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做戴口罩状。
王金娣:没错!就是你……一双冷酷的眼睛!
陈秋水(想起来了):你是83师的……
王金娣(夸张地敬礼):83师司令部直属卫生队卫生员王金娣,向军部战地医院军医徐秋云同志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陈秋水(用牙刷回礼):向胆小爱哭怕疼……眼睛大头发短的假小子致敬!
俩人哈哈大笑,像老朋友似的。
陈秋水:你的伤怎么样?
王金娣:好多了。
王金娣把牙缸夺过去,倒掉里边的雪。
陈秋水:干什么?
王金娣(神秘):一个小礼物……我敢保证,你一定喜欢!
她从干粮袋里掏出两大块冻硬的米饭,扔在茶缸里。
陈秋水:天呐……一年多没见过稻米了!(啃不动)是米饭吗?
王金娣:别着急。
王金娣拿出包着自制保温套的军用水壶,把热水倒进茶缸,又从挎包里掏出小铁勺,戳一戳搅一搅,加点水再搅一搅。她是一个非常细致而且非常善于生
活的女孩子。陈秋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细腻的动作,更吸引他的似乎不是漂亮姑娘,而是那些食物。
王金娣:再加点儿青菜,就是我们上海人爱吃的菜泡饭了……听说过菜泡饭吗?
陈秋水:别搅了,再搅就凉了。
他把茶缸抓过去,却不好意思了,跟对方谦让起来。王金娣笑着推他的胳膊,他顺势找个避风的角度,靠着壕壁吃起来。王金娣移到他对面,满足地看着
他,目光里生出了另外一些复杂的意味。
王金娣:你是台湾人?
陈秋水:听谁说的?
王金娣:在卫生队换药,都说缝得太漂亮啦,是军部那个台湾人缝的吧……慢点儿吃。
陈秋水(匆匆抬头):谢谢你的礼物……你们上海人了不起,水泡饭也这么好吃。
王金娣:卫生队的人都说上海人娇气。
陈秋水:……为什么?
王金娣:我喜欢刷牙。
陈秋水(笑):怪不得你的牙这么白……别听他们的!
王金娣:就是吗!上海人怎么了?台湾人也喜欢刷牙!
陈秋水:你说得很对……上海人喜欢吃米饭,台湾人也喜欢吃米饭!
俩人高兴地笑起来。
陈秋水:台湾一个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牙好意味着心好,所以要好好刷牙……你的右臂有伤,可以用左手试试……
镜头从战壕上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