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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瓶儿都要死了,夜里花子虚来索命,面对着孤独的黄泉路,她还要搂抱西门,叫他保重;西门这个坏蛋也不相负,他没有嫌她的血腥污秽与垂死的恶形,没有理会潘道士说房中有恶鬼的告诫,搂着瓶儿,哭着大声责怪天地。这爱情,我们觉得使西门那一无是处的生命有一点点价值和光采。所谓“救赎”,不一定要象贝蒂莉丝(Beatrice)、葛丽卿(Gretchen)、苏尔薇(Solveg),比方象契诃夫的《决斗》那样的结局,有没有可能?《决斗》中的夫妻,已经把生活弄得近乎不可收抬的了,妻子不贞,丈夫对婚姻,乃至人生整体,都已不存什么希望,可是在一个决斗的危机中,他以一念之转,觉得“她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伴侣”,竟然挽救了婚姻,也改善了生活,使那位瞧不起他的科学家惊奇不置。这小说基本上也是个警世小说,与《金瓶》颇有相通之处。西门庆与李瓶儿间的真诚,能不能带来这样的新生呢?

            新生肯定是不容易的,需要很大的决心。从教义的观点说,西门庆和瓶儿的痴爱是有罪的;在事实方面言,他们为了这爱陷害过人,良心会让他们快乐平安过一生吗?还有,痴爱本身不怕出乱子吗?即使瓶儿专一,西门能不外骛吗?两人的爱情一定维持得下去?问题多得很。而西门在小说中得不到新生,明白的原因,是他的决心很薄弱——薄弱得象个笑话。瓶儿死后,他想起往日曾鞭打折磨她,悔恨无已,开头是又哭又跳,不眠不吃,但应伯爵来说几句老套话劝一劝,他就吩咐开饭;起初他每天独自对着瓶儿的影像吃饭,吃时还要打招呼,晚上则守灵而睡,可是丧事尚未办完,一天夜里要茶喝,就与送茶的奶妈苟合起来。后来他报答瓶儿的只是一些物质:一副很昂贵的棺材,一套很隆重的葬礼,如此而已。那时旁人都啧啧称羡,他也以为很对得起所爱,及至应伯爵来说一番鬼话——“看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他也就放心听信,大杯喝起酒来。

            凡庸与纵欲,西门庆的两大特色,合在一起,便毁灭了他。欲对于凡庸的人更危险,因为他没有力量,不能自拔。西门的妻子吴月娘也很平凡,但她的结局比较好,因为她不放纵自己。小说结束时,她安安分分地守着剩下的一点点家业过日子,那即是伏尔泰在《康狄第》(Candide)里的教训。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在目录之前先有四首词,赞美“无荣无辱无忧”的恬淡生活,然后是四首讲酒色财气的《四贪词》,互成对照。

            前面提过,李希凡嫌西门庆写得品格太好了。其实我们倒有理由嫌他写得太坏,嫌他凡庸乏味。他对李瓶儿的情,稍为表现出一些力量,我们觉得还可欣赏;如果他更不凡一些,当会更好看(我们能不能这样批评小说的donne,是另一个问题)。李希凡却嫌西门庆太善良,不如原先《水浒传》中的西门能反映作者对恶人的憎恨;至于西门庆为什么会在《金瓶梅》中变良善了呢?他的解释是由于作者太喜爱那种腐化的生活,于是不知不觉便把这坏蛋愈写愈好。这种道理并不值得驳,值得探究的只是,李希凡何以竟会完全忘记了《金瓶梅》是写来警世的,而西门庆是写来给读者自我反省的呢?他说西门庆太善良,表示他并没有拿西门庆与一般人,或与他自己相比,因为西门庆虽已去爪除牙,究竟还不会使人产生自卑感的。他为什么不拿西门来自比呢?是不是由于他怕面对西门身上那些毛病,那些贪婪自利、畏葸因循、更兼自以为是与沾沾自喜等等具普遍性而要引人自省的毛病呢?这种恐惧,不限于李希凡。许多人都会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水浒》和《红楼》都是比《金瓶》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体现广大人民的理想与热望。

        总  结

          

            一般读者都能看出,《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中的一个故事来开始的。有些学者更指出,这小说的若干其他情节,也袭用别的文学作品(二十一)。那么,《金瓶梅》的布局,又有没有来历呢?

            《金瓶》虽说是脱胎于《水浒》。但布局却与《水浒》毫无关系,而是来自所谓的“一场春梦”。这是中国文学上的重要主题与重要布局。梦与醒、幻与真的问题,早在先秦时代,已是庄子的大问题;他的“蝴蝶梦”的反省,对后代有极大的启发。六朝时,刘义庆的《幽明录》里有一则《焦湖柏枕》,讲一个贾客,名叫杨林,他在焦湖庙里枕着一个柏枕睡了一觉,梦中因为娶了高官的女儿而过了几十年发达的生活,醒后怆然。这个本文仅达百字的小故事,到了唐代,感动了千千百百在功名利禄门外患得患失的举子。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应试与赋诗之余,拿它来改写成传奇小说,我们自不得而知,不过,流传下来的《枕中记》、《樱桃青衣》、《南柯太守》,都是佳作。三篇中的主角各做了个梦,而且都象杨林一样,借着与高明婚媾而得飞黄腾达,但他们除了好好享受富贵繁华之外,也备尝失宠受辱的滋味。从庄周下来,这些故事,一脉相承,其间的“表里不一”、“内外相歧”(Irony)之意,愈来愈见发挥。庄子的“蝴蝶梦”讲的是“幻与真”;《焦湖柏枕》连上了“穷与达”了。《枕中记》用力强调“长与短”,故事里面那个几十年荣辱的大梦做完,主人家的黄粱还未炊熟;《南柯太守传》再加上“大与小”,主角叱咤风云的天地,原来不过是一个蚁穴。

            我们在前面的章节说过,《金瓶梅》的作者对于“表里不一”最是敏感。这系列的故事一定曾令他为之动容。不过,更直接供给他一个布局来借镜的,却似乎是元代名家马致远的杂剧《黄粱梦》。这出杂剧从剧名来看,当然是从《枕中记》得到灵感的,但本事经过修改,演的是道教八仙渡脱的事,讲述钟离权如何为了救渡吕洞宾,就让他做一个梦,在梦里享一享富贵,经历一下“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后来贪赃犯法,陷身囹圄,为妻所弃,再后在流放途中,连子女也保存不了,梦觉而悟。《金瓶梅》的情节大体上与这戏颇相似,西门庆也是凭借着婚姻以及与官吏勾搭上的关系,过了短短几年很兴旺的日子,可是这也不过恍如一场春梦,后来纵欲亡身,树倒猢狲散,门下与妾侍走光了,儿子也保不住,官哥夭折,孝哥出家。万历“词话本”在小说开始之前有《四贪词》,四个题目是《黄粱梦》中“酒色财气”那句话:我们也分析过,这小说的内容便是“贪嗔痴爱”。

            但是《金瓶梅》与这系列传奇小说和《黄粱梦》等等说春梦的戏曲有一点根本上的不同,那就是《金瓶梅》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梦。那些传奇小说与戏曲的故事主体是个梦。只不过这梦比我们日常的梦清晰而详细,但梦毕竟是要醒的,醒时便知道先前是在做梦罢了;《金瓶梅》所讲西门庆那几年的生活,却绝不是一个梦,只不过恍如一个无痕的春梦。这一点分别,有什么意义呢?会不会是只因为长篇小说便不能说梦?当然,我们从经验得知梦不同醒,梦不会太详细,尤其不会有醒时的条理,所以杨林的梦还比较象个真梦,南柯太守那样的梦便太强人置信。不过,读者是可以勉强的,有时他们还很甘心情愿。《红楼》还是个梦;先来一些僧僧道道的楔子。再长的小说也可以是个梦。

            《金瓶梅》之不是梦,乃由作者对艺术与人生的看法使然。前面那些传奇与戏曲的作者,都相信顿悟之理,以为得救并不难。在他们心目中,人生固然有不少苦恼,所以这些小说戏剧的主人公都经历一些失意坎坷,可是理定胜情,一旦茅塞顿开,人便脱离苦海了。《金瓶梅》的作者不甚相信这种一般人以为是道家或禅宗的道理,他觉得人生苦得很,主要是贪嗔痴三毒在心中扎下深根渡脱是很不容易的。即使能悟道也未必就能脱身,因为理智不易化解三毒这些恶情;若要得救,一定要讲德行与修持,象吴月娘那么样。西门庆已算是幸运得很的了,先前没吃什么苦,可是死在英年,家业子孙的冀望都落了空,而没有得救。

            作者想要用小说艺术来阐明人生的真理。三毒的道理并不是他的创见,佛教僧人在中国社会讲这道理已经讲了几百年了,可是他们讲的只是抽象之理,未够力量撼人。作者写这本小说,是要以生动的人与事来表现这种理,使之变成有血有肉的具体之理。他要写一本书,这书不象以往的一般文学作品那么样,只是诉之于快感、情绪与美感。只是让读者读到大快人心的事,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情,可以细细叹赏的诗句;而是更要诉之于人的理性与是非感,要读者以整个心灵来应对,而不是流一把眼泪了事。

            所以,《金瓶梅》的写作,是从批评别的文学作品入手的。这书恐怕是中国小说中近乎独一无二的Parody,而国人也正因为不习惯这种以模拟来嘲讽别的作品之事,所以一向对作者用意不甚了了。《金瓶梅》嘲讽得最明显的是《水浒传》。过去的读者看见《金瓶》就着《水浒》中“武松杀嫂”的故事来写,还以为作者只是为了省气力而剽窃;可是我们从《金瓶》修改了《水浒》之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作者的批评。首先,他嫌《水浒》的“杀嫂”故事欠真实,一个有财势没良心的奸夫和一个淫妇害了本夫,随即被一个大英雄杀了报仇,这种事情只是大快人心而已,并不反映现实,因为这样的结果不是社会的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