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
“我是在从事投机买卖呢。”
“想入非非,”她说。
“随你怎么说吧。”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想时间不多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居住的地方。来——”我犹豫一下。。来看看我吧,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想——请你去一趟。”
“我可能去,”她说。
我本不应该含含糊糊没有说清情况。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她的办公室,把车开出伽莫夫峰停车场,开往谷地以后~小时,丹顿居然坐在她的跑车驾驶座上,开大油门径直驶往顶峰的路。游客看见她摔出之字形爬山公路。公路局人员把她从落拓牌车子和黑松的夹缝里撬出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为她感到非常悲痛,心里纳闷这是不是信任的代价。我驱车到医院,因为没有最近的亲属在场,阿曼达出面交涉,所以医生让我站在病床旁边。
我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面容,从未见过这种缺乏实际死亡的静滞。我等待了一个小时,一秒一秒从壁钟上悄悄地流逝,直到回家的欲望难以抗拒。
我无法再等下去,因为晨熹显露,我将不告诉任何人。
回到开头:
我一向容忍作为个人的医生;作为一个职业群体,他们使我战战兢兢。这种恐惧就像受到鲨鱼的追击或者引火烧身而死。但是最终我还是跟医生约定时间做检查,在约定的日子驱车到亮光闪闪的白色诊所,憋着~肚子火气在候诊室里花费半小时看一期时隔一年的《大众科学》。
“是里奇曼先生吗?”笑容可掬的护听终于叫道。我跟随她走进检查室,“医生过一会儿就来。”她走了。我忧心忡忡坐在检查台边上。两分钟以后我听见我的病历从外面的格状架子上取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门开了。
“近来怎么样?”我的医生说,“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不能怪我,”我说道,话题转到惯常的看病仪式上来,“入冬以来没患流感。那一针一准打得十分及时。”
阿曼达耐心地望着我,“你不是个疑病症患者①。你不需要医生再三向你作出保证~也不需要吃安眠药了。神知道,你没患什么病。所以,你有什么事呢?”
【① 疑病症患者:过分担心自己健康的人。】
“呃,”我说。我无可奈何摊开双手。
“尼古拉斯。”她说话声音尖锐,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今天挺忙的”。
“别仿效我的独身姑妈。”
“行啊,尼克,”她说,“哪儿不舒服?”
“我小便困难。”
她匆匆记下了什么,头也不抬:“哪一种困难?”
“挺费力。”
“多久啦?”
“六个月,也许七个月了。这毛病是渐渐发展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它情况?”
“尿频,次数增多。”
“就这些情况吗?”
“嗯,”我说,“后来,我,呃,小便点点滴滴流淌。”
她罗列一些症状,如同按固定程序背诵出来:“有没有疼痛,烧灼感,紧迫感,一时拉不出,尿流的改变?有没有小便失禁,流量大小的变化,尿外观的变化?”
“什么?”
“比较黑,比较浅色,比较浑浊,阴茎出血,性病感染,发烧,夜间盗汗?”
我连连点头称是或者哼哼哈哈回答。
“嗯。”她继续在活页本上写着,然后啪一声把本子合上。“好,尼克,请你把衣服脱掉好吗?”当我脱光以后,她说,“请躺在台子上。趴着。”
“用涂油脂的指头探查吗?”我说。“哦讨厌。”
阿曼达从一卷东西上面扯下一个可任意处理的手套。她戴手套的时候,手套噼噼啪啪响,“你以为我干这种事挺紧张吗?”她当我的普通医生已经很久了。
检查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坐在检查台边上挺不自在。我说,“正常吗?”
阿曼达又在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写着什么,“我准备介绍你去找一个泌尿学家。他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我先打电话给他。你尽可能跟他约定一个时间——哦,在一星期之内。”
“别让我四处折腾吧,”我说,“否则我就到图书馆去查阅症状手册。”
她用老实不客气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盯了我一眼,“我要专家检查梗阻现象。”
“你把手指插进去的时候发现什么毛病7,~t?-
“你太粗野了,尼古拉斯。”她似笑非笑,“你的前列腺硬化——坚硬如石。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
“约翰·韦恩把这种癌症叫做什么玩艺儿?”
“前列腺癌,”她说,“在你这种年龄的男人中是比较罕见的。”她低头在我的病历上瞥了一眼,“五十。”
“五十一,”我说。本来想说话和气一点,试了,没辙,“我过生日你可没送给我生日卡呢。”
“但是这毛病不是不可能的,”阿曼达说。她站起来。“到前面办公桌来一下。泌尿科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要跟你约定一个复诊时间。”
像往常一样,当她跟着我走出检查室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这一回她的手指有点儿过于紧张兮兮的。
我在脑子里观望着绿草茵茵的小圆丘和大理石板,走出候诊室的时候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尼克?”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俄克拉何马口音。
我从外门转过身来,低头一看,见到蓬头散发。原来是杰基·丹顿,伽莫夫峰天文观测站聪明的年轻脑袋之一,她拿着那本久经翻阅的《大众科学》搁在怀里。她用一张用坏了的克里奈克斯牌面巾纸捂着嘴巴一边咳嗽一边抽着鼻子,“别靠得太近。在这个位置上可能没关系。你,患流感?”她绿色的虹膜四周发红。
我含含糊糊挥挥手,“我刚刚打了针。”
“噢。”她又抽鼻子,“我本来打算稍后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你呢。昨天晚上看那个节目了吗?”
我~定是傻眼了。
“你还是什么科学作家呢,”她说,“参宿七变成超新星了。”
“超新星,”我傻乎乎地重复她的话。
“嘭,你知道吗?轰隆隆。”她用手比划着,杂志啪一声落到地毯上,“你不见得什么都不看吧。这个节目要连播几个星期—一天上最大的奇观呢。”
突然,红白相间的飞机警示灯被光化耀斑吞没的丑陋形象映入我的视网膜。我摇摇头。过了一阵子我说,“我们星系的第一颗超新星——时隔多久啦?三百五十年吗?但愿你给我打过电话。”
“更久一些。开普勒之星出现在1604年。很抱歉没给你打过电话一我们全都有点儿忙得不可开交,你知道吗?”
“我可以想象。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俯身捡起杂志,“大约午夜。怪得挺吓人的。我正要下班。”她嫣然一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点宇宙灾变更使我丧魂落魄了。这样也好;今晚不许告病假。所以现在我赶到诊所来。克里斯说不许找借口不去上夜班。”
克里希纳默西是伽莫夫天文观测站站长,“你很快就要回顶峰上去吗?”她点点头,“告诉克里斯,我要去看看。我要收集很多材料呢。”
“那当然。”
护士向我们走来,“是丹顿小姐吗?”
“嗯。”她点点头,最后一次擦擦鼻子。她吃力地从软沙发里站起来说,“你怎么没有看到报纸上有关参宿七的报道?每天早报都登载。” “我没有续订报纸。” “可是电视新闻呢?电台广播呢?” “我没看电视,车子里也没有收音机。” 她钻进走廊到检查室之前又说,“你那座乡间房子一定是完全与世隔绝了。”
我驱车回家,把车停在车库旁边,这时冰水从屋檐淅淅沥沥滴下来。除非天空诓骗我,现在不会有新的冷锋袭来;没有必要防止车子遭到一场新的十厘米大雪的侵袭。
我的房子在群山之中,日落较早。影子在寸草不生的院子里伸展,从我肌肤吸去热量。连绵的山峰当然是故意捣蛋的屏障,挡住来自沿海城市的亮光和暖流。有一次我把山峰比拟作友好的巨人,守卫着我们的和蔼可亲的笨伯。只不过如此而已。眼下它们仅仅是山峦,或谓喀斯喀特山脉。
有一阵子我以为我见到了亮光闪动,但那只是窗户霎时间反射出日落的余辉。房子照样阴暗又寂静。西雅图那位诗人离去三个月了。我冷若冰霜——她热情似火。我本来以为那次移情将会使我得到温暖。相反,她冷却下去。她在空房子里留给我的字条是一首描写心灵冻伤的十四行诗。
我过去十一年并非独居,但是有时候感到跟独居差不离。匀寂状态最终克服了所有充沛的精力。
其后我望着东方的暮光,看见参宿七升起。月亮暂时看不见,所以天空中最明亮的物体就是那颗爆炸之星。它使我呆立在车旁这个地点,其亮度等同于飞机的降落灯。照射到我身上的白光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离开了那颗新星(细节包含在那篇极其令人信服的文章里——星际距离的图解历来使读者感到敬畏)。
今晚,望着参宿七灾变产生的那一只一千亿度高温的歹毒之眼,我知道我感到敬畏。灾变发出耀眼的光,比任何行星都更加明亮。我纳闷参宿七是否—一我知道不大可能——拥有过一个行星系;流淌的山脉和沸腾的海洋是否先于如煎似烤的世界。我纳闷,五个世纪以前当星体之火吞没天空时是否有智能生物目瞪口呆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