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画满了圈圈点点,是天
书呢,还是别的什么,只有书的主人才明白这些用铅笔画的符号。这时,我才深
深感到,告别差班不但没有什么可自豪的,而且无形中还多了一种精神压力。
这一年我过得比较平淡,也没有那么多沟沟坎坎。每天照例自学到深夜,用
“热狗”填饱肚子后就坐上夜班公共汽车回家。我记得,那一年所谓的郊游也就
是坐上租来的大巴,到汉城各个大学去兜一圈。各所大学为了招揽到好学生,都
把招生简章和宣传片寄到我们学校来了。学校礼堂放映这些宣传片的时候,我不
知怎么就走神了,想起了在过去的国际笔会活动室——今天的科学活动站里睡觉
被物理老师“耳提面命”地揪住耳朵提溜起来,听他陈芝麻烂谷子地唠叨万寿山
四人俱乐部,最后还被他捶了一顿的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又想起,对“满
堂灌”填鸭式教育制度进行反抗的时候,我听到的是什么呢?不是同情安慰,而
是不屑一顾和百般嘲弄:“那小子也算我们班的学生?!”“他不撒泡尿照照,
连自己是个什么德性都不知道。”甚至,有人还挖苦说:“他要考大学是没有指
望了,活该如此嘛。”
每次参加考试,学生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个正襟危坐,一动不
动地在答题,只有熬过这“八股”式的考试,将来才可能被社会列入正册,出人
头地。
说也奇怪,有的学校就不一样,学生考试明明没有来还要给他个及格分。有
一回,几个学生高考志愿填的是汉城正一学院,大家上课的时候由于初到汉城,
路不熟坐错了车,在过街地道里又走错了路,根本没赶上上课,可他们的考勤簿
上却画的都是出席。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临时军事分界线上的板门店又传来“二虎相争”的事,
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全国又处于紧张状态了。但这一次有点例外,因为我们即
将高考,所以就没有被动员去参加这样那样的政治活动。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学校里又人心惶惶起来。听说有几个学生被警察抓走了,
其中有一个还是我们学校的呢。有人说,是因为几个高中生和大学生组织了什么
读书会,搞个什么活动,被认为是违反了非常时期的什么法。据说,这次被抓走
的学生还与上次在基督教中心讨论存在主义及越南败亡的事有关系呢。我想,我
们学校被抓的那个学生恐怕就是和学生护国团团长顶嘴的那个人吧。虽然,那个
学生所采取的方式和哲学家萨特所谈的不一样,但对这个世道的厌倦和由此而引
起的思考却是一样的。他的批判精神和对现实的看法和我比较合拍,因此,我从
内心深处对他产生了敬佩感。听到他被捕的消息,心里难免有说不出的悲哀。
那天晚上自习时间,我从卫生间出来,遇见了文艺班的崔炳道,从他那儿我
又听来了不少新消息。他说,过去老跟在素姬屁股后边打转转的那个少年才子、
运动家、诗人,是这次活动的主谋。我担心地问:“那么,那小子得进局子了?”
“先得审呗。可话又说回来,这种审判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
“为什么?”
“……”
还没等崔炳道回答,我们两个人的背上都重重地挨了一拳:“你们这两个臭
小子,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在下边散布流言蜚语?!”专门监督学生上自习
课的老师在我们背后大声喊着。
没办法,我们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赶紧溜进了教室——但愿这一拳头
是我在高中挨的最后一次打。
学生们有几个能像我们一样关心这些事呢?大家所关心的,就是这一学期毕
业后能不能考上大学。
……在优等生班的这一年我就像蹲监狱一样,难受极了,最后还不得不成了
留级生。
第五章变故1979年10月的一天,我们清晨六点就在汉城火车站会齐了。我从
公共汽车上一下来就急急忙忙往车站钟楼下边赶去。放下背包抬头一看,离出发
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为了找到升洲和祖鞠,我在晨曦中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四处搜
寻。
蓦地,我发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幅可以说是历史性的画面
正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展开:闪入眼帘的每一个人都拿着报纸在读,他们脚下满
是撒下的传单和纸片,纸片上还赫然印着“号外”两个大字。我正想捡起来看看,
突然身后传来了祖鞠的叫喊:“喂,金亨俊!火车要开了,快跑!”
我转身一看,升洲和两个女孩子,还有祖鞠,一边朝检票口跑一边喊我。我
也赶忙背起背包往那儿跑。祖鞠一边跑一边把一张火车票塞到我的手里。
我们刚一上车,火车就开了。祖鞠把自己的钓鱼背包和升洲的吉他放在了行
李架上,看着一掠而过的车站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算放下心来。然后,他很认
真地问我:“‘变故’是指什么玩意儿?”
这一问把我也弄蒙了。我一大早起来,就往背包里装煤气炉和简易饭锅,三
把两把塞好就急急忙忙出来了。坐上公共汽车还一直在打瞌睡,到现在都没有缓
过劲来呢,所以也就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边鼓就是戏剧里边敲的那个小鼓呗。”
似睡非睡的我竟把“变故”听成了“边鼓”。
“‘变故’就是敲的小鼓,以前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祖鞠这么一说,逗得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一笑,我才恍然大悟自己犯了
一个天大的错误。我定了定神,反问道:“变故怎么能是边鼓呢?我刚才说什么
来着?变故,边鼓,边鼓,变故。咳,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同学们,请静一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服装系三年级的韩美英,
那位是美英的同屋,你叫——”
“我叫李云聪。”
祖鞠和我的谈话被其他同学的互相介绍给打断了。
你如果到女大去一下就会发现,美英是一个好在大家面前卖弄风骚,称得上
风情万种的女大学生。用云聪的话来说,美英的父母给自己的女儿起了一个很漂
亮的名字。当然,日后我和美英也见过面,但由于她相貌平平也就没有更深的印
象了,要不是她的那个美妙的名字,我是很难记得她的。
记得那一天,我的书包里照例插着一本文库本的书。云聪问:“那是一本什
么书?”
我以不屑一顾的态度把那本书掏出来递给她,说:“是一本写意识形态的书,
名字叫《终焉》。”
“哟,这书的内容好难懂噢。”
我从她的举止看得出,她是个比较有头脑的大学生。再说,她连两个艰涩的
汉字书名——“终焉”都能念得出来,我就觉得她的知识水平还不错,心里暗暗
给她打了个“及格”。
那天我们下车的那个站的名字,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叫“抒情里”。
当时下车的人不多。车站对面饭馆的大娘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火,旁边一家小小渔
具店的门上贴着“鱼饵”两个大字,玻璃门只开着一道缝。整个车站冷冷清清,
平平静静,压根儿不是个热闹去处。我们叫醒了正在汽车里打盹的司机,就开到
钓鱼的地方去了。
对钓鱼最感兴趣的只有祖鞠一个人。他的两条短腿站在水边,钓鱼竿甩了一
个大弧形,鱼线轻轻地落在了水面上。升洲坐在我们旁边给那几个女孩子唱歌。
大家都说,歌声会把游来吃钓饵的鱼吓跑,我们就把升洲及几个女孩子都赶到芦
苇荡里去了。
快到中午了,我一边和这些人聊天一边做饭。
我蹲下身子,把往烩豆腐里放的小鱼都过了一下水,然后把葱放在巴掌大的
砧板上切,那几根葱杆怎么也不听话,摁不住,刀也不听使唤,切不断。站在旁
边看着我操作的云聪,可能明白我做饭压根儿就不是行家,说要帮一把,蹲在了
我的身边。实际上她这既不懂礼貌,也没有眼色,我从小就有一个怪脾气,干活
总不愿意让别人看,所以对云聪帮的这个忙我是很不高兴的,但又不好意思说出
来。云聪其实是在帮倒忙,不是找不着包在报纸里的刀,就是点不着煤气炉的火,
后来,我让她把煤气炉搬到背风处,好不容易才把火点着了,火苗哗地往上一蹿,
又把她吓了一跳,喊了声“危险”就一脚把煤气炉踢翻了。可她连句道歉的话都
没有,还拿着小姐的架子,显得那样的自命不凡。我一看这架势,就说:“你去
打水吧。”
“到哪儿去打呢?”
“我也不知道,你自个儿想办法呗。”
云聪不满意地看了我一眼,端起锅去找美英。稍后,两个女孩子一人一手搭
起那个钢精锅到村子里去了。看样子村子比我们想象的要远得多。云聪端着那口
沉甸甸的钢精锅回来时,满脸都是汗珠子。让我吃惊的是,走了那么远的路,水
居然没有洒,还是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