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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时随风飘落下三两朵来,坠人衣襟犹带着淡得矜持的清香。

        绿瓦白墙间曲折着青石小径,青石板路潮湿未退。宛琬用力踩踏着,她侧身瞅瞅一旁的十三阿哥,他淡淡眼神里瞧不出任何端倪。

        见鬼,她手痛得一夜难眠,亦愁苦了一日也不知再该如何开口去央求胤禛,现倒被他不说原由的拖来后院。

        黄昏的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漫长而又淡薄。十三阿哥总算停了下来,停在了院角樟树下的一口古井旁,圈着井口的垒石与地上的青石板一般古老陈旧。

        “夜里是不是痛得没有睡着?”  十三阿哥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宛琬嘟起菱唇,乘机将一肚子的懊恼发泄出,“要是你的手被打得象个胖鼓鼓的熊掌,还又痛又痒,你睡得着吗?”

        十三阿哥一扬双眉,微露笑意,靠近她,小心握住她手腕,牵她至古井边,拉她一同蹲下,将她红肿的小手搁至井壁沿摊开。

        一股冰凉舒爽直达宛琬心底,原先灼烫难忍的感觉慢慢舒缓,舒服得她顾不得青石板凉一屁股坐了下去。

        十三阿哥低头瞅着宛琬的小脑袋瓜,忍不住用手拍了几下,也随之坐下,从怀中取出一羊脂玉瓶,拔开瓶塞,一股清爽薄荷香味,他将绿色膏药在宛琬手中细细涂抹开来,“舒服些了吗?以后手要再被戒尺之类的抽伤了,可要记得,除了涂抹膏药外,还可以找个冰凉处把手贴上去,那样就会减少许多灼烫感,手也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宛琬翻了个白眼,以后再被戒尺抽伤?她不会那么衰吧,可又好奇道:“十三爷,你怎么知道这样会舒服些呢?”

        十三阿哥放开了她,仰望渐渐昏暗的天空,宛若回忆着什么,“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手常常象你一样被抽打得又红又肿,沁出了血丝,连拳头都握不住,就算涂了膏药还是痛痒难忍。打得次数多了,无意就发现将手放在冰凉的古井壁最是舒服,也可好得快些。”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无关痛痒他人的事。

        他难道也曾被人用戒尺敲打得几无法入睡?他不是众星捧月的皇子吗?又怎会有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

        十三阿哥蓦然回首,凝视着她,象了明她心中疑问。“皇阿玛对皇子们从小要求严厉,可我们到底还都是一群孩子,难免调皮犯错。二哥两岁即立为太子,宫中所有师傅皆知,皇上虽对皇子们学业要求甚严,却极其疼爱太子。”他不禁露出丝苦笑,“于是每回太子犯错,师傅责罚的总是我和八哥,我不象八哥那样伶俐乖巧,常常不服,倒还被打得次数更多些。”

        他指着前方老树道:“宫里也有棵这样的大树,树的根部也有着这样密密的草丛,可那树的枝干近根部有一个小窟窿,却只有四哥和我知道。”

        他微微含笑,神情间带着悠远的怀念:“每回我被师傅单独留下责打后,都会跑去那棵大树下,那个窟窿洞里总有张四哥留下的小纸条,上面或是写着个笑话,或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看着它们,我心中的气恼委屈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好象四哥他一直在我身旁安慰着、鼓励着。”

        宛琬听得有些失神,他口中的四哥和昨夜抽打她的四爷是同一个人吗?那人也有如此细腻的情感?

        十三阿哥望着她痴痴的表情,哑然一笑,“宛琬,你还涉世不深,有许多时候你的眼睛看见的并不就是真的,你所认识的人也并不只有你以为的那一面。往往,你对别人怀着一腔热血却最终会被伤得遍体伤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十三爷——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你干吗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最后那句话时的语气听得宛琬毛骨悚然,让她有种跳进是非漩涡的错觉。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却幽幽冒出一句:“四哥已经让人去办画薇的事了,你放心,这两日就会办妥的。”

        “真的吗?太好了,呵呵,这顿打总算没白挨。”宛琬高兴地跳了起来,击掌拍腿,旋即龇牙咧嘴的倒抽冷气,却依旧眉眼含笑。

        十三阿哥微掀嘴角,凝视着她,昏昏天光下,她的双眸分外明艳,仿将天边的霞光全收入了她双眼。她的喜怒哀乐都溢于颜表,他忽就不忍让她也早早带上面具,收藏起喜怒哀乐,她如现在这般活得简单些不更好吗?那些事,日后她总会慢慢明白过来。

        一晃三日。

        宛琬早按耐不住地央求十三阿哥带她到画薇新搬处瞧瞧。

        不待马车停稳,宛琬抢着跳下车来,疾步上前声声急叩。

        “来了,来了。”吱的一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开了门,“你找哪位呀?”

        宛琬一把推开了他,直往里,统共才四间房的小院,一目了然。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粗使老妈子和刚开门的小厮,就再无其他身影。

        宛琬心下一慌,扭头急呼十三阿哥:“十三爷,是这里吗?她人呢?”

        倒是十三阿哥镇定,转身拉住那小厮问前几日住进的白衣女子去了何处。

        宛琬忍不住插言:“十三爷,会不会是凌普他们找了过来,把她给带走了?”

        “爷,你们说的那位姑娘没人来带她走,是今一早她自己走的。前两日刚来时她还挺高兴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常一人坐那发呆,可她发着呆也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直到昨日里有人来给她送了封信,她看完后,脸色就不对了。哦,她还和那送信人争了几句,后来那人就走了。听王妈说她整宿都没睡,枯坐到天亮,自己就走了。”小厮竹筒倒豆般劈啪说了一通。

        “有人来送信?来的是男是女?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宛琬闻言诧异,颦眉追问。

        小厮挠挠头皮,想了想道:“来的是个女的,一看就是富贵有钱人家的,穿着身红衣,她外面还停着顶轿子,她一个人进来的。”

        小厮掐起喉咙学女子的说话声:“红衣女子说:‘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的确绝色。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你看了就明白。’白衣女子看完信后问她:‘你不觉得,无论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红衣女子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得过来?’白衣女子又问:‘可是四年的光阴就只有这么两句话就打发了?’红衣女子依旧笑言:‘是,说得倒也有理,你就去找他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只有笨女人才会做那样的事。’随后那红衣女子就走了。”

        宛琬让他一通白衣女子,红衣女子绕得头都晕了,急着再问:“那她有没有说要去哪?你们也没问她吗?”

        “问了,她说哪来的还是该回哪去。”这次小厮答得简单。

        “哪来的回哪去?”宛琬重复道。坏了,画薇怕是又回‘红袖招’了吧?她怎么那样傻,好不容易能出来了,又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才几日凌普就派人找来了,又威胁她不成?可听那小厮的话,不象是凌普,倒象是八阿哥这边出了变故。她再等不得片刻,立催着十三阿哥赶去红袖招。

        才进楼,秋姨拉住宛琬道:“你好好劝劝她,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身子进了风尘,却偏偏心比天高。现想明白回来了就好,她要真心高气傲就好好活个人样给我瞧瞧。”

        一听这话,宛琬心下更急,忙冲上楼去。

        “你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凌普又找来了?他威胁你了?十三阿哥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还说很稳妥呢,这么快就出事了。”宛琬又急又气,强按下心中对八阿哥的疑惑。她怕如真是因他,那才会真伤了画薇的心。

        “你怎么能不相信四爷的办事能力呢?他自是办得很妥当,凌普们又怎么找得到。”画薇伏在梳妆镜前,涩涩道。

        “那你是不是疯了,没事跑回来干吗?你给我坐好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又有变卦了?小厮说你是收到信后才变的。你收到什么信了,谁写的?——他吗?”宛琬犹豫着问了出来。

        “宛琬,你没见过八福晋吧?你要见过她就知道我有多傻,有多自不量力。”画薇拔下簪子,散开发髻,极其优雅地执起象牙梳,斯条慢里的一下下梳起秀发,铜镜中的容颜如死灰般惨淡。

        “这都什么时候了,梳什么头啊?!”宛琬上前一把扯掉她梳子。

        “那日他说我一袭白衣胭脂未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四年了,除了白色我再未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衫。四年了,见着他,心里就算再欢喜,也只露半分,全因他只喜欢我清冷模样。可到今日我方知道,原来他心里真正爱的只怕是她那样吧,翩若惊鸿,热情如火。”

        画薇仰天大笑,笑得梨花乱颤,泪中蕴血,“你有听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婊子吗?青楼女子本就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我竟傻得以为可做他的小仙子,真和他有一生一世。他有什么错?他要有错就错在不该把个婊子当仙子那样供着。就算是逢场作戏那也不成。他好得都让我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让我傻得挑破了这层纱,非要戳到别人眼前去,逼着人家表态。‘误尽卿卿为一念,赢得青楼薄幸名。’写得真好,是我让他留下了薄幸名,是我害了他,到头来终究还是我的错呀!!!”画薇疯狂地用剪子划刺着一柜的白衫素裙。

        那剪子仿佛一下下戳着宛琬的心。秋姨的‘德容言工’说辞一直存她心底。她总困疑八阿哥既真喜欢画薇,为什么还让她待在这勾栏里?可每次来,见她常凭栏独坐,嘴角含笑,如有所思,她望的是八阿哥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