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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她抬睫见所居之处全无朱楼画栋,富贵气象,只一派清幽怡人。那日胤禵舒怀胸襟,轻吟‘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语含归隐之意,仿历历在耳。

        她怀中忻圆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哭闹起来,艾薇狠狠心转身离去。

        府外停着辆极其普通的乌轮青车,外形只比素常略阔些,待艾薇上得车去,才见里面别有洞天,舒适异常,朴素外表原只为不引人瞩目。

        “夫人——”蝶衣上车后突就席厢而跪,面色僵颤,欲言又止。

        艾薇前只因心头恍惚,也未曾留意她异象,这才惊觉道:“蝶衣,你快起来,怎么了?你是不是想留下来?”她心知蝶衣对胤禵的情意,却也无能为力,可她若不愿随行,这她倒可成全,便干脆挑明了问。

        “不,夫人莫再要拿这话来折杀奴婢了。贝勒爷将奴婢赐于了夫人,从此就只忠于夫人。蝶衣跪此立誓,这一辈子横竖都只追随夫人,倘若此刻不是真心,是一时拿话支吾,便叫奴婢嗓子眼里长疔烂起,至全身腐烂而亡。”

        艾薇倒让她唬了一跳,慌忙拉她起身。“蝶衣,你若是这般想,日后你便不许张口闭口奴婢,奴婢的,你心中究竟有何事,总需说出来我才好知道。”

        蝶衣咽了口口水,抓紧裙裾,面色惨白道:“夫人,我有一事相禀,贝勒爷他强行囚禁夫人另有隐情,如夫人愿知晓真相,请先随蝶衣去一处。”

        艾薇不由眨了眨眼,只觉匪夷所思,但看她神态又似确有其事,便颔首说好。

        乌轮青车快马加鞭足足赶了两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蝶衣搀住艾薇下了车。

        触目处一片焦黑,残梁余烬似在无声地诉说着曾有过的惨烈。

        艾薇望着遍地残垣断壁,日头明明很烈,可她却觉得有股阴冷的寒意从四周笼来,让她瞬间一凉到底,回首瞥见蝶衣明艳的红唇没了颜色,她忽然醒悟了蝶衣带她所到之处,颤颤问出。“就是这里,那时被关押的就是这吧?”

        蝶衣唇角哆嗦,轻轻颔首:“那时他已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他最后一次来时下令烧毁这里。那夜灯火通明,由主阁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四处火星飞溅,火势那般的大,耀得如同白昼,只听见木石崩毁,楼宇倾倒,仿佛天地都将熔了去。”蝶衣沙沙道,那日登上马车匆匆回头一瞥,燃烧时的烈烈巨响及刀刀砍人入骨的凌厉声响仿仍在耳畔,又仿佛都已是极遥远的过去了。

        蝶衣踩过一片焦土往深里走去,艾薇迟疑着跟上,停在一黑黑洞口。

        艾薇探首相望,昔日森冷的铁栅栏敞开,底下似仍有泛着幽冷的白光上涌,寒气逼人。

        “夫人,您要的答案就在下面。”

        艾薇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徐徐舒出,转身将怀中尤转着眼珠,无忧无虑的忻圆交于蝶衣。“你带着她,我一人下去。”

        艾薇拾级而下,耳边听得铁栅栏吱吱做响,脚底虚浮浮的,待下到底层立定身子,缓神适应了下面的黑暗,她眼角斜处,微微光影,似见角墙上写有字迹,凑近前去,果然歪歪扭扭的刻着行字--‘一定要幸福’。

        艾薇伸出手去,指尖颤抖着抚上墙头,那字显然为指甲用力刻下,早先流淌而下的血迹已干凅成暗赭一团。她心中一颤,跌坐地上,曾以为永远不愿再想起的阴暗记忆,却在此刻突然涌入。黑暗闷热的地牢,他狰狞的面容,陷于无边黑暗绝望地蜷缩成一团的自己,她曾那么清醒的望着濒死的自己却无能为力。

        艾薇面色惨然的步出地牢,一思及此行目的,双眸不由追问蝶衣。

        “夫人,贝勒爷他囚禁您是不得已的,因为在世人眼中,您早就是个已死的人了。”蝶衣面色黯然,鼓足勇气道。

        艾薇脑子“嗡”地一声响,嘴唇微颤。“是那容貌与我相似的霓儿替了我?墙上的字也是她刻的?”这一路来蝶衣与她说了许多胤禵的事,最多的便是有着和她惊人相似容颜的霓儿,那时她就隐隐猜到了答案。

        “是,她要您给爷幸福。”蝶衣努力压抑着,啮咬住菱唇,许久才道:“德妃娘娘恼您让他们兄弟生了间隙,动了杀意。爷正欲想法护您周全时,偏生废太子那时又因恨四爷坏了他的事,绑了您去。爷得了消息后,知道太子是个暴戾无常又睚眦必报之人,此事有其一必还有二,总要想个万全之策以了后患。霓儿为了爷自愿替您,演了出狸猫换太子。可那会太子还未废,爷虽有私心,可也是怕仍有后患才强囚了您。”

        艾薇听得心一纠结,原来胤禵强行囚禁她,除了是爱,也是绝望,更是无奈。在那地牢中她明白了其实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存于世,要放弃挣扎其实很容易,她告诉自己如还能出去,纵然心再痛,她也要努力的活着。可她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她的生机是葬送了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换回的。他对霓儿那般残忍,可她是这世上唯一没有资格谴责他的人。历经过生死,她后怕了,人终究是自私的。如果说胤禵手上沾满了鲜血罪孽,那便该由他们俩人来共同承担。

        时正午时,烈日当空,天空蔚蓝澄净,如泪水流尽的眼,冷酷得透亮。艾薇似被强光耀盲了双眼,阖眼静静想了会,再睁开时,已定了主意,转身往回走去。

        回说这十四贝勒府院阔井深,东面为府内家眷居所,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一条大甬路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胤禵的表情倏然一变,猛地抬起头来,从眼前一张张脸孔瞧过去,眼底有簇烈火灼烧。一室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停了下来,噤声不语。她们太久没有见过贝勒爷的怒容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十四福晋心慌乱跳,难得今日那女人去庙里烧香还愿,爷一直待在自个屋里,乌云其其格、伊尔根、吴氏她们闻讯都赶了过来,偏巧有人带头嘀咕起那个女人的事来,说她原先根本就没有怀孕,骗爷进了府才弄假成真的,太有心机。她想趁着人多,说不定就能齐齐劝了爷回心转意,便也说开了,这会她心虽怯了,可众目睽睽之下,“爷,那女人留着……”

        突地“哐当”一声巨响,胤禵一脚将福晋的椅子踹翻了过去!他踹得那么猛,毫不留情,福晋连人带椅的向后倒了下去,等她惊恐地叫出声时,整个人都已跌趴在了地上。

        一时间,惊呼四起,满室震惊,人人俱都像被泼了滚油般,攥紧衣襟,跳了起来,齐望向胤禵。他那原本英俊的面孔呈现出令人不寒而粟的阴鸷,望之生畏,叫她们的惊呼声又都象被掐断在了喉咙口。

        胤禵脸色铁青,突地袖袍扬起,拔下壁上悬剑,劈向那尊青白瓷观音坐像龛,‘哐噹’声巨响,碎沫飞溅,惊得众人心头一颤。他声如刀剑般寒绝道:“她是青楼女子也好,她太有心机也罢,我还就是要她了。你们谁要再敢碎嘴,就如此像!”  他脸上阴霾越发浓重,黑瞳眯成一线,继续危险的说道:“若是有谁敢在她背后搞小动作,我不管她是意外死了,还是病死了,她死之日就是我亡之期!皇上是可以不在乎一个女子的生死,可你们逼死了他儿子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胤禵——”那声呼唤轻柔,却如夏雷惊闪,霹雳穿透阴霾。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有人偷松了一口气,有人吃惊,有人嫉妒,有人蹙起了眉,噙着冷笑,每张脸上都变了表情,却又都鸦雀无声。

        胤禵心头突地一震,蓦然回首,——是她!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艾薇无视四周那些或愕然或鄙夷或好奇齐齐看向她这个千年祸害的面孔,走向胤禵。

        胤禵宛被棉花堵在了喉际,发不出声来,震愕地看著她拉起他的手指,俯首以唇吮去他沁出的血珠。她柔润的唇,轻吮著他的指尖,那种突如其来温暖亲昵的触感,令他浑身泛过一阵颤抖,激奋的心疯狂地奔跳起来。

        胤禵剑眉舒展,黝黑的眸子幽深如海只看住她。

        艾薇抬首迎住他的目光,时光在这一秒倒流,从前的点点滴滴,铺天盖地蔓延而来。

        红袖招前,她坠入他怀中;

        无名山坡,他紧箍住她,不容拒绝道:我喜欢你;

        草场马狂,他咬牙飞身一跃,抱着她滚落,满身猩红;

        炎炎初夏,他一拳砸墙鲜血直流,一身落寂走出了她的视线;

        桃花缤纷,他郎当怪笑桀骜不逊道:情之所钟,世俗礼法皆如粪土;

        凤鸣居前,他倚门低低倾诉: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再不去与他们争;

        大雪纷飞,他凄厉嘶喊,穿透黑暗,那般坚定、有力,带着万丈霞光,如她生命中的朝阳,辉煌照耀。

        为了她,他亲手将她包拢在一个不知世间刀霜风雨的小小世界里,小心翼翼地独自珍护;为了她,他将自已分裂成两个人,默默忍受着内心煎熬。那些情深,意动,爱恨交缠的过往,齐涌心头。艾薇突地绽颜一笑,犹如春光中刹那百花绽放,胤禵有些痴了。

        任满室人群瞩目,她牵起他的手向外走去。

        胤禵就这样怔怔地仿佛被催了眠一般,任由她牵着走到庭院。

        夏末之际,荼靡怒放,甜香袭人,良久才让胤禵相信,这真不是梦。

        花草丛中,蜂蝶穿梭,偶有细碎花瓣飘落而下。

        “胤禵,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艾薇嘴角微微牵动,望着他,五味杂陈。

        “蝶衣都和你说了?”  胤禵有些慌张,又有些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