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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记性似越来越差,有些力不从心,惟独她的一切,却比往日更清晰,他并不曾刻意去想,但从前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桩桩、一件件自然而然地就涌入他脑中……她微笑着声声呼唤:“胤禛,胤禛……”

        为何又要想起?不——,他不要想。胤禛心口突地一阵悸痛,伸手按住,黑暗中苦苦一笑:宛琬,你知道吗?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觉得快活了……

        雍正八年,四月末。

        怡亲王府。

        允祥缓缓睁开眼,看清是皇上,他黑幽的瞳孔中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刹那泪水汹涌迷住了允祥的眼

        眸,微微阖上,哽咽道:“四哥——”

        多少年了,自胤禛登基后允祥便从未再这样唤过,难道他终究也要弃自己而去了吗?“十三弟——”

        胤禛看着他青灰憔悴的脸,心中酸楚难以言喻,允祥这些年来为朝廷政事累得心力交瘁,虽经多方延请名

        医,身子却还是日见萎靡。

        “——快八年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允祥语气虚浮,浑身微微颤抖,恍惚中仿见那人儿俏立着,

        黑漆漆的眼珠,风华流转……他面上浮出浅浅地笑容,眼角却滑下泪来。

        允祥从胤禛微微颤抖的肩膀,紧抿的唇,看出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

        胤禛看着他那笑,想着他的话,心底一片凄凉,偏首避开,半响道:“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胤禛见允祥挣扎着似要起身,便取过衾枕扶他躺好,故做轻松道:“可还有事欲提醒四哥?你这身子,

        都是为朕累垮的,如今你只管在府中好好休养。”他见允祥面色异样苍灰,透着浓浓的死亡气息,悟到允祥也就这么点最后的时间了。这几日胤禛虽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这一瞬,哀痛却汹涌奔来,几落下泪。

        允祥紧攥住胤禛的手,一阵猛咳,稍缓过口气道:“四哥,有桩事,我怕不说便来不及了——”他忽地转而说起了蒙语,声音低得需胤禛凑得极近才能听清。

        ……

        胤禛手抖了下,面色倏然如灰,双手慢慢握拳死死撑在膝上,死攥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条条可辨。

        这些日子,允祥对自己的生死早已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走了以后,四哥怎么办?四哥的脾性他自小便知,只怕他这次再经受不住,自己终于能说出了真相,四哥一时虽痛,心底却总能存份念想。可转念,允祥想到这些年自己并未曾真正收到宛琬的只言片语,只怕她——,他心口一阵恸痛,身子剧烈颤动起来,猛地狂咳,双目凸起。

        胤禛忙唤太医入内,几人手忙脚乱地全力施救了半晌,允祥才安静了下来。

        胤禛望着他双眸似含着千言万语难诉于口,想着这怕已是诀别,心中酸楚,眼泪簌簌掉落。

        紫禁城,群鸟从宫殿上方忽拉飞过,哑哑的叫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胤禛脑中一片茫然,忘了自己是怎样地离开怡亲王府,他原该想到,她这性子,从来都只会委屈她自己。

        胤禛下了御辇,一路急穿过养心殿西耳房长廊,停在西稍间北。屋前守卫的侍卫慌忙跪下,胤禛摆了摆手道:“谁也不许进来。”他深吸了口气,动了动已僵硬的手指,打开了小屋门,直直地走了进去。那熟悉万分的气息挟着空中浮尘及无法消除的木材霉味扑面而来。

        胤禛反手掩上了门,走至书案前,桌上摆着只乌木铜锁匣。他端详半晌,打开了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叠信笺。每一封都被压得很平整,而信封上却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深深折痕。每一封信笺都因痛楚、绝望、愤怒而曾被狠狠地揉做一团,末了又舍不得真丢开,只好再次把它们小心翼翼地齐齐压整,一封封地锁在了这个存留着她所有气息的屋子里,年年如此,一次次地重复着。

        信笺下压着些寸把宽的纸条,胤禛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突地眉尖微颦,抽出张边角微卷的纸条细细压平,那是他自景陵回来后,她写的:

        “……你曾说我:‘常笑的人并不代表心里开心。’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一语道破,世间又有谁知胤禛是个情感那样丰富、细腻的人?

        胤禛,我不需要什么,我们的爱亦无需任何证明及肯定。我只要你在我的生命中快乐而满足的生存许许多多年。我只要你亲眼看着我一点点老去慢慢添上一条条皱纹,牙齿一颗颗松动,而你仍如现在这般望着我目不转睛,兴趣盎然。那才是爱的真谛,让所有中伤的人嫉妒去吧,我不在乎。……”

        胤禛将纸条放回原处,她最近一年的信中写到:今年红梅怒如胭脂,衬着雪色,分外娇俏。

        他收到信后,曾秘密派人马去各梅花盛地四处探察,却均无音息。

        那年香雪海谷雪压着梅,梅耀着雪,如海般缠绵汹涌的情愫扑面袭来,胤禛不由闭上了眼,将信笺举至鼻端,似能嗅到梅香般。

        鼻中分明嗅到股淡淡血腥味,胤禛猛睁开眼,凑近窗前细细辨认,梅花瓣瓣淡红如血,难道这竟是她的血迹?

        若不是已断无生路,宛琬怎会离他而去?才一想,冰冷的感觉一下袭遍四肢百骸,胤禛徒地打了个寒颤。他回望桌上那一封封静静躺着的信笺,上面奇奇怪怪笔划简单的字迹,又分明是她的笔迹,她当年还戏说那叫“懒人字”。这般想来,那她应还活着,胤禛心底又存了份万一的侥幸。

        思来想去,只是无计可施,胤禛抬起头,看着窗外那弦月,高挂天际,冰冷得似连一丝丝温度都懒得施舍。心底越发冷了,全身无力地站起,走了出去,苏培盛连忙扶住几要崩溃的皇上。

        胤禛回首望了望,小屋寂静无声地矗立于暮色中,他胸口已痛得几直不起身来,一路急急走入养心殿,倒入平时批阅奏章的御案中。每每他犹豫、怀疑如此辛劳是否还需要时,总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坚定不移的说:“不要怀疑,不要犹豫,倾尽心力去做想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世人会知、会明、会懂。”所以,就算再艰难,再疲惫,就算痛得无法呼吸,也要绝不后退地继续走下去。她牺牲了一切只要他做一个好皇帝,一个有着强烈责任心的帝王,他怎能再辜负了她……

        苏培盛小声吩咐内侍们谨言慎行,侍立在侧,他望着皇上目无表情的脸,欲言又止,也许处理政事的忙碌可以让皇上暂时忘却痛苦吧?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允祥病故,帝病中,亲临丧所,命配享太庙。

        雍正九年九月,皇后逝,帝未视含殓。

        雍正十三年八月十九日。

        曙光微露,胤禛早已醒转,也许根本未曾熟睡。内侍、宫女们见帝醒转,敛着气,恭身忙碌起来。

        胤禛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忽就觉得空虚,整日没完没了的奏折,走到哪里四周都是人,他怎么可能会觉得空虚?可一切象是个玻璃世界,仿佛都于他毫无关系,心里只是空茫茫的。他无力的阖上眼,空气湿湿痒痒地抚上胤禛的面颊,是她,她又开始隔着空气凝视着他。心跳开始加快,胤禛费力地控制着,却又隐隐的期待,期待着她温柔的触碰。突然间她的眼神变得凄艳而绝决,千万种情绪混合其中,似烟花灰烬前最璀璨的绽放。她的影子渐渐散开,离去的眸光中充满了眷恋、难舍、悲痛与爱怜,仿在他心中点燃了把地狱之火般焦灼难耐,她用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不——他永不能原谅她,此生此世,永不原谅!如果她真的再不能回来。

        胤禛猛睁开眼,他有些恨她,是恨,可每次恨意才凝聚,又被强烈的爱盖过,静下来他就独自反反复复苦苦地挣扎着……

        胤禛习惯地蹙了蹙眉,神情阴郁而又孤独,世人只道他寡言冷语甚或喜怒无常,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心底停驻了只妖精,若不是——又怎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念念难忘,他恨极了那只妖精,也爱极了她,思极了她……

        “皇上,广州八百里加急。”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帝急病,二十三日子夜逝圆明园,庙号“世宗”。皇四子宝亲王弘历嗣帝位,改元乾隆。

        因雍正帝正值壮年突然崩逝,京城内外一时流言纷起,或曰:吕氏女子只身入宫行刺,帝亡;或曰:帝因服新法秘制丹砂而亡;或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长期无后。雍正九年孝敬宪皇后薨逝后,宫中实另有神秘皇后,其谋害帝暴亡等等。

        同年十二月,新帝下诏禁毁《大义觉迷录》,已颁行者严令收回,有敢私藏者重罪

        乾隆二年三月,葬雍正帝于易州泰陵。

        泰陵南北向的帽钉城门内有座月牙形小院,名曰:“月牙城”。那是进入地宫的秘密通道,兴建时从全国各地运来许多哑巴,日息夜作,竣工后这群哑巴便被分批送往了远方,所以这里又称为“哑巴院”。

        时光荏苒,又一年的春风掠过泰陵翠郁林间,发出沙沙轻响,远处溪泉潺潺流动,鸟儿婉转,乾隆帝触目所视,天地间美得无与伦比,可他眼中充斥着无法释怀的怅然。他释放了十四叔,又全面严禁《大义觉迷录》,世人定会传他有违先皇圣意,可他知道皇阿玛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若能因此阻止朝里朝外越演越烈的流言,若能因此护住那个天大的秘密……

        每个人都会有个命结,母后的命结是皇阿玛,而他一直以为皇阿玛的命结和自己一样是江山——可从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