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冰释



                                    好半晌,英帝才回过神来,自是满心的疑惑,便想出声询问。杜沅沅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继续道:“我有如此变化,也许是上天怜我,也许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后,如佛家所云的醍醐灌顶。总之,现今的沅沅与其他女子心中所想大大不同。”

        说到这,杜沅沅轻抬纤手,琴音嘎然而止。殿内突然静了下来。杜沅沅倾身向前,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的真正心意?”英帝茫然摇头,杜沅沅眼神凝重,一字一顿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秀女,我不愿入宫。如果不是牵绊太多,也许我早已远远逃开,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绝不会象如今一样。”话到最后,语声已转为悲凉。

        杜沅沅站起身来,缓缓向窗边走去。身上系的鸭青罗裙长长的裙裾迆逦在后面,裙幅如扇面般松松散开,行止之间,宛如流动的水纹,更显得纤腰盈盈一握。她走至窗边,一手推开窗扇,冬夜里刺寒的晚风一下子透了进来,带着淡淡的白气,宛如轻纱在殿内一丝一丝弥漫开来。杜沅沅却一无所觉,凝望着窗外沉黑的夜色。

        英帝似被惊呆了,半晌不语,只是看着窗边那个笼罩在乳白色清寒中的窈窕身影,仿如坠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杜沅沅看了一刻,又转过头来,眼珠黑如点漆,沉静地望着英帝。脸上忽然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我入宫参选后,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宫。无奈天意弄人,总是棋差一步”,杜沅沅的语声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抹热切,声音似也变得急迫,问英帝道:“你可知道,后来我为何心甘情愿留在这高高的宫墙内?”英帝看见,杜沅沅的面容突然间变得柔和宁静,眼中盛满了如水般的柔情。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站起身,大步走至杜沅沅身前,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是为了我。若此事我都不知晓,那不是平白糟蹋了你的一片心意。”

        杜沅沅并未挣脱,只是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幽幽道:“留在这宫里,我并非贪慕权势、富贵。也不愿与你的无数佳丽争宠斗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上天既然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与你相遇,必是为了成就我的宿命。我曾想,无论怎样,我都都不会与你分开。”杜沅沅这段话虽只有寥寥几句,但听在英帝耳中,却远胜过千言万语,英帝只觉头嗡的一响,禁不住热血沸腾,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在他的周身弥漫,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听到心爱之人亲口说出有同自己一样的心意。

        杜沅沅突然将手从英帝手中抽走,扭过身去,将脸贴在冰冷的窗棂上,声音转低,似是责问,又似是自语,“我如此待你,你扪心自问,是否真正顾及过我的感受!你是大齐的天子,你的心中装着四海,装着臣民,装着这宫里的众多嫔妃。你可曾揣摩过我的心意?”语到后来,声音似已哽咽。

        英帝心中怜惜,伸手便要去扶,杜沅沅忽然又直起身来,脸上一片坚强之色,“我知道,你对我的冷落,无非是让我远离宫妃们的争宠,怕我受到伤害。但是,你可还记得我在群芳圃内说过,‘只愿尽一己绵薄之力,为昊祯分忧’。难道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么?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根无骨的丝藤。我可以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栉风沐雨。可你却从未体会过我的心意,只将我当作了胆小怕事、贪慕浮华的寻常女子。你竟如此看待于我!”杜沅沅忽然退了一步,跪了下来,神情肃穆,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决然道:“沅沅是个自尊自重的女子,不能任人摆布与轻贱,就请皇上将沅沅废去封号,削为庶民,逐出宫去吧。”说罢,又拜了两拜。

        英帝本是凝神细听着杜沅沅的款款而谈,但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感佩,待到后来,竟看到杜沅沅行了大礼自请出宫,不由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扶。心中恍然觉得,眼前的杜沅沅是如此的陌生。他虽深爱着这个纤弱可人的小女子,但是,却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回想起往昔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杜沅沅的一言一行,以及偶尔冒出的奇思妙想,的确与一般女子不同。看来,真的是他疏忽了,他的沅沅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但是他却从未顾及过她的感受,只一味的由着自己的心性行事,尽管是出于保护她的初衷,但是,这般对她的不尊重,无疑是重重伤害了她。自己终究是错待了她呀!

        杜沅沅跪在樱草纹砖地上,面色平静,心中却是风卷浪涌。她的这一番话,无疑下了一个大大的赌注,赌的便是自己的幸福与未来。若是英帝与这个时代所有的男子一样,接受不了她非同一般的思想,即便是不能放她出宫,她也会自行寻找出路逃出宫去,永远放弃掉这份感情,成就自己自由的梦想;若是英帝真的接受,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来日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不离不弃,共同面对。

        杜沅沅低着头,看着英帝黄色滚边江涯纹便鞋一步一步走至眼前,只觉得心似乎已经提到了喉咙口,脑中千回百转,这个她痴心相许的男人到底会给她什么样的答案。

        正在犹疑不定之间,杜沅沅听到一声低柔的叹息,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稳稳扶起,接着便被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杜沅沅心中惊喜,一时又拿捏不准,也不敢抬头,只听得耳畔英帝柔缓的声音,宛如清泉,一丝一丝沁入她的心扉,“沅沅,全是我的不是,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说到此,声音突然转为庄严,“我大齐皇帝齐昊祯今日在此立誓,对杜沅沅今后永远不会再如此次这般!”语声铿锵有力,杜沅沅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喜极而泣,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英帝突然听到杜沅沅的哭泣之声,不明所以,一时着了慌,急忙抬起杜沅沅的脸来,胡乱用袖子抹着她脸上的眼泪,轻声哄道:“莫哭,莫哭,可是我说错了什么?难道是不相信我么?我是天子,金口玉牙,说的话便是一言九鼎。”杜沅沅见英帝一脸焦急,口中语无伦次,还兀自举着被眼泪糊了湿湿一团的坐龙锦袍袖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意。英帝这才放下心来,手指在杜沅沅的额头上轻弹了一记,笑道:“好啊!你竟敢耍弄朕,看朕不下旨治你的罪。”杜沅沅看到英帝故意做出张牙舞爪之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英帝见杜沅沅不再哭泣,终于放下心来,依旧将杜沅沅搂在怀里。喃喃道:“沅沅,今后,再不要提什么出宫的话,若是我身边没有了你,诺大的一个禁宫,就彷如一座空城。”杜沅沅心中甜蜜,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轻轻晤了一声算是答应。

        二人相拥良久,半晌不语。杜沅沅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发觉,刚刚打开的窗扇忘了关闭,冷气蜂拥而入,七宝烧绘紫藤花炭炉内的炭火早已熄灭,殿内已是冰冷至极。二人对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英帝大呼来人,声音里满是愉悦之意,显然心情舒畅无比。

        被远远驱开的宫女们这才从院外鱼贯而入。关窗的关窗,倒茶的倒茶,一番忙乱后,又悄然退了出去。此时,银衣炭在炭炉内毕毕剥剥暴响,案上影青莲瓣瓷壶内泡着毫叶银针。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在温暖如春的寝殿内。二人偎依坐在榻边,两双手紧紧相握,默然不语,心中俱都感到从未象此刻一般平淡温馨。

        良久,英帝忽然直起身来,看着杜沅沅,郑重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杜沅沅微微有些诧异,却也不出声询问,只是静等下文。

        英帝并不急于说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杜沅沅,脸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意。杜沅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奇怪道:“还不快讲,看我做什么?”英帝附到她耳边,神秘道:“你有没有闻到这殿内有些酸气,就象是翻了醋坛子的味道。”杜沅沅一时还未明白,四处张望,“我这里又不是膳房,哪会这种东西。”忽然醒悟过来,佯装不乐道:“才好好的,又来闹我,小心我可恼了。再说我也没有吃谁的干醋。”英帝笑道:“还说没有,是谁从鸿庆宫回来后,便对我疾言厉色。想我的沅沅向来温和知礼,如此变化必有缘故。”

        英帝一提,杜沅沅忽然想起了惠贵嫔一事,心中微微一沉,那日看到的画轴如在眼前,若不是刚刚听了英帝对她一番明澈的表白,几乎就要质问出来。再看看眼前英帝的一脸坦荡,杜沅沅明白其中定有曲折。强自压下心中不快,轻笑道:“还不从实招来。”

        英帝亲自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至杜沅沅手上,自己则注视着杯内色泽鲜亮,仿如银针般的根根嫩蕊,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杜沅沅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杯中的热气氤氲而起,一带高爽的香气渐渐弥散在空气中。

        英帝终于缓缓开口,“天业十二年时,宫里丽妃娇纵蛮横,朝堂申氏如日中天。我正值内外交困之中。恰逢秀女遴选,惠贵嫔是国子监司业韩贺之之女,以秀女身份入宫。在一众参选的秀女中,她的娴雅宁静,温婉明秀吸引了我,抑或是说,是她淡薄闲散的气度让我本是浮躁的心安定了下来。于是,我便将她越级封为顺仪,赐号为惠。”英帝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杜沅沅,待看到她微嘟的小嘴,知她不满,轻轻笑了声,继续道:“我以为我是喜欢她的。在遇见你之前,也许我还会如此说,但自从你出现后,我才知晓,喜欢一个人或是爱上一个人应是象你我一样。我对她的宠爱,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或者是给众人一个匿身的理由。以她的淡然涤静我烦乱的心。”

        杜沅沅的眼睛蓦地睁大,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英帝继续道:“天业十三年,当时的惠顺仪身怀有孕,我便将她封为贵嫔。不久,我在朝中的势力已暗暗培植成熟,渐与申氏平分秋色。此时,我便不需隐身幕后,也因此与惠贵嫔逐渐疏远。”

        杜沅沅忽然明白了在鸿庆宫中看到那幅写意山水的真正含义,并不是“执子之手,归隐山林”,而是“远离朝堂,潇洒山水”,正反映了英帝当时的烦闷心情。想不到让自己大受打击的“替身”风波竟然是这样的隐情。她不是谁的替身,她依旧是英帝惟一的挚爱。杜沅沅又哭又笑地埋身进英帝的怀里,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晚,英帝自然是宿在了怀玉宫中。二人久未在一起,自又是一番水乳交融,温情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