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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沉疴



        “呃——救我!——救我——”

        “皇上?!——”贺永禄忙凑到帷幔前,轻声问,“皇上您要什么?”

        “别过来!别过来!——”胤禛浑身的冷汗,嘴中喊着,却又醒不过来。“宁,宁儿——”

        “皇上?!”贺永禄心知他大概是魇住了,轻轻撩开床帏,推他。“您醒醒!”

        胤禛蓦地惊醒,“腾”的坐起身来,眼光都有些发直。

        “皇上,您怎么样?”贺永禄接过一旁白兰递过的热手巾,替他拭着汗。

        胤禛又出了会儿神,方才缓缓的开口,“药,拿药来——”

        贺永禄怔了一怔,心想近来并不曾开过什么药,倒是一旁白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那边捧来一只小小的描金漆盒,“是这个么?——”

        她打开来,里面盛着白瓷的小碟一只,几粒红色的小药丸。

        贺永禄方才想起,就是前些日子,别有洞天一处忽然添了些许道人,就是那里来的丹药了。

        胤禛接过药丸,虚弱的捧起水碗,将其饮下。

        只不到一刻,只见胤禛面色忽然潮红,额上豆大的汗珠,他捂着剧痛的心口,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痛的几乎要喊出声来,不久,身子微震,他松开一口气,虚弱的歪在一边,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皇上,还是,”贺永禄看着眼前的一幕,实在是不忍,“还是叫陈大人来瞧瞧吧——”

        胤禛摇摇头,他脸色有些苍白,“朕的病,不是他能治的好的——不劳烦他了——”

        “那您,早些歇着吧,这天,还早的很哪!”贺永禄想扶他躺下,却被他推开。

        “朕睡不着,也不想睡了,”胤禛起身披衣,“扶朕,到书房去罢——”

        “皇上?!”贺永禄看着他的脸色,着实担忧。

        胤禛却不理会,只管扶着他的手,勉强起身,又笼笼衣领。

        “你退下罢,朕要什么再叫——”胤禛坐在椅中,轻声说。

        ——宁儿呵——你是当真去了,登了仙第么?

        他呆呆的坐在椅中。

        ——为什么,连一次也不来看我——好容易,才睡着,才梦见你,你却又丢下我,在这千难万险的人世间,捱不过,逃不掉——

        ——你救我罢,离开这个四四方方的红城,去哪儿,都好——

        这样默默的坐着,泪水就一点一点的打湿了衣衫。

        不——不——

        宁儿猛的一翻,死死捉紧了胤祥的手腕。

        “宁儿?!——”胤祥强撑着坐起身,推醒她,“怎么啦——”

        宁儿惊醒,犹是心有余悸,惶惑的按着心口,喘息不止。

        “你怎么样——”胤祥扶着她的肩,疲惫的面孔上带着担忧。

        宁儿愣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靠在胤祥怀里抱紧了他。

        ——怎么会是他?!她怎么会梦见他!

        只是很短的一瞬,可是他那神情——他眼中的悲切,几乎刹那把她的逃避和拒绝全部溶解,他的身影,好远好模糊,但她却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他眼神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忐忑与孤独。

        她开始觉察到自己似乎犯了某种错误——好像,那刻在他生命里的执拗与无奈,与她,有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联系。

        “雪儿?——”胤祥轻抚着她黑漆漆的长发,温柔的心口暖热她浑身冷汗的身子。

        她的世界又重新清晰起来——他才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们孩子的母亲,无论曾经的选择对错如何,她已经决定要给的爱,她会一直给下去。命运安排她依靠在他的怀中,她便会义无反顾的为这个男人,付出全部可能的爱情和生命。

        “十三爷,您的药——”迎春端着小碗进门来,药液在寒冷中散发着氤氲的雾气。

        宁儿起身接过药碗,喂到他唇边,胤祥只饮一口,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胤祥脸上的温和,衬的他的病容更加憔悴,“我想陈润林是个能干的大夫,也许,他又办法治好你的病,”

        宁儿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一直,都很想听听你的声音,”胤祥指尖拂过她的眼眉,带着虚弱的笑颜,“我也想,看见慕慕跟你,学叫‘额娘’和‘阿玛’——”他不许宁儿打断,一直说下去,“你的声音,一定也很美——”

        宁儿落泪了——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的声音里她听到那宿命的无奈,带着曾经熟悉的死亡的气息。

        她摇头,不,这次不一样,他不会再要她眼睁睁的看他离去。

        她很快擦掉眼角的泪花,端起药碗,递到他唇边——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样子。

        “你说,好不好——”胤祥咽下苦涩的药汤,抬头看着她。

        宁儿笑着点头,很使劲的点头,却还是感觉到寒凉的泪水滑下了面庞。

        “胤祥的病,你瞧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十三爷是多年攒下的宿疾,如今受寒受累发作,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速愈的,”陈润林躬身回禀道,“臣知道皇上对十三爷的心,臣会尽全力医治的——”


        胤禛缓缓的点头,“你懂朕的意思就好;朕这些年,失去的,太多了,朕不想在朕生前看着所有的亲人,一个个都离朕而去——”说着,一行清泪又忍不住滑下眼角。

        “皇上,珍重啊!——”陈润林起身看着他,“十三爷身子硬朗,一定挺的过这一关,皇上不是常说,十三爷该有七十三岁的阳寿吗!”

        “是,是——”胤禛拭去泪光,强笑道,“那就你多费心了!”

        “慕慕,来,到阿玛这儿来——”胤祥抱过慕慕,浅笑着,“阿玛有好东西给你——”

        他说着,从枕边取出一个小小的长命锁,摇一摇,看着慕慕笑,“好不好看?”

        慕慕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喏,你呢,叫‘阿玛’,阿玛就送你,——”胤祥摸摸慕慕柔柔的头发,“来,叫‘阿——玛’,‘阿——玛——’,慕慕?——”

        慕慕伸着小手去捉他吊在半空的小锁。

        “叫了才给噢!慕慕,”胤祥把手藏在身后,很认真的看着他,“——阿——玛——”

        慕慕看不见了闪闪的小铃铛,他转过头去寻找宁儿的目光。

        宁儿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小脸,把手指指胤祥,笑着一点头。

        “慕慕?”胤祥再次捧起他的小脸,“来——阿——玛——”

        慕慕眨巴着眼睛,茸茸的睫毛一闪一闪的飞动着,“阿”了一声。

        “哎,是阿——玛——”胤祥依旧很认真,“要说全了!阿——玛——”一面又从背后拿出小锁晃一晃。

        慕慕伸手就捉那小铃铛。

        “阿——呃——玛——”

        “哎,说了说了!”顾小川和迎春在一旁高兴的直跳,俩人伸着脖子等了半天,这下好容易盼了他一句话,才喘了大气儿。

        胤祥也惊讶不已,有些激动的笑着,“慕慕,再说一遍!——阿玛——”

        慕慕抱着小铃铛,清清楚楚的说,“阿——玛——”

        “说了说了!”胤祥抓着宁儿的手,激动的笑着,“真的说了!你听到了吗!他会叫了,会叫阿玛了!”

        宁儿也笑,笑着笑着,却渐渐伸手揉眼睛。

        “怎么啦?!”胤祥说着,却也有了泪花,他一手挽着宁儿的肩,一手把慕慕抱在怀中,“我们的儿子,会叫阿玛了——真好,真好——”

        ——他的病好些了吗?——都吃了这么些天的药了

        宁儿背过胤祥,在纸上悄悄问陈润林。

        陈润林也提笔在纸上默默回道,“再小的病,也不是一两天就好的了的——不可心急——”

        ——可是他是一向硬朗的人,这一次病的时间久的有些不寻常了——他,究竟——

        宁儿问不下去,揪心的看着他。

        陈润林摇头,——会好的,别多心。

        ——真的可以?

        ——可以。

        陈润林笃定的点头。——他不敢再依着她的思路想下去,想想就痛心,她不该是这样的命啊!

        “回皇上,那药,没有了,——”

        胤禛愣一下,轻声道,“传给贾士芳他们,再炼制罢——朕服了,觉得还是好些——这一次,送一份,到胤祥那里去,他也病的有日子了——”

        “天气越发冷了,福晋说,再给您这儿添三只火盆,主子也要多添衣裳,保重身子——”顾小川指挥着奴才们安放下,一面跟宁儿说。

        宁儿点头,又瞧一眼迎春,她便开口问道,“福晋那边有添吗?”

        顾小川点头,“福晋说她那里屋子不冷,先给主子您添了,别叫小阿哥冻着——”

        宁儿便走到桌前提笔写些什么,递到他手中。

        ——屋子已经够暖,留一只在爷屋里,另外两只撤了,给姐姐用,我带着弘晟合挪到里面暖阁就是了——

        “这——”顾小川有些犹豫。

        “别这了那了,”迎春打断他,“主子说了,你就听主子的吧,我们这边人手都多,怎么着都照应的来,你就赶紧过去周全周全那边院子吧。”

        “好乖——”胤祥把慕慕抱在膝上,一字一句教着他学话,慕慕学得快,胤祥连日苍白的脸庞有了一点喜气的血色。

        “瞧,谁来啦?——”胤祥捉着他的小手,朝宁儿挥一挥,笑道,“慕慕,懂不懂叫啊?”

        慕慕看见宁儿,手舞足蹈似的,爬到她怀里,偎在她肩头咯咯的笑。

        宁儿抱着他,抚弄着他柔软的头发,看着胤祥幸福的笑。

        “行啦——”胤祥把他抱开,一本正经的说,“光笑!——叫‘额——娘’!”

        慕慕咂砸小嘴,把头扎在胤祥被里,还只是咯咯笑。

        “小子!——”胤祥把他拎出来,笑着嗔他,“快叫‘额娘’——”

        慕慕拱在胤祥怀里淘气半天,才抬头重复,“额——娘——”

        “别对着我啊!”胤祥推他到那边,“你额娘在那儿呢!”


        胤祥说着,拉宁儿到身旁,“昨儿夜里又下雪了,你睡的好不好——”

        宁儿点头,轻轻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抚着他微微粗糙的手掌心,

        ——你夜里又没有睡好吧,不然,怎么知道又落雪了?

        “哪有——”胤祥这样否认着,可他眼下深深的阴影,分明就是一夜辗转的铁证。

        宁儿眼眶有些湿,他已经病的这样,却还是想着,她是不是睡的安——

        “别哭别哭!——”胤祥感觉到她滴下的泪,笑着安慰她,“怎么最近你的眼泪这么泛滥——”

        ——你总是这样睡不安稳,我又怎么能安心——

        宁儿在他手心写着,手指都发颤。

        “还不都是你害的!——”胤祥抱进她,“这枕边怀里忽然没有了你,我怎么能睡的着呢!”

        宁儿推他,嫌他嘴里总没正经,却破涕为笑。

        “就快要冬节了,”胤祥抚着她,一面搂着慕慕,“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一起,过个年,想想,我做梦都笑出声呵!——”

        宁儿起身,一手抚着他消瘦的脸,她忽然觉得,她真该再一点,再早几年,认识他——她的爱,给了这样一个男人,纵然之前再多的苦难,她也不觉得悔恨了。

        胤祥忽然身子一震,歪倒在一边,剧烈的喘息起来,他扶着床沿,痛苦的握着胸口——他觉得窒息般的痛——

        “阿——玛!”慕慕也吓住了,叫了他一生,开始呜呜的哭。

        迎春等人忙跑进来瞧,“快,小川,去请陈大人!——”

        “陈大人,今儿你给我个准话,到底他这病,能好,是不能好,若能好,什么时候能好?——”看着昏迷的胤祥,漪君哽咽着拉着陈润林问。

        陈润林轻轻拍拍她的胳膊,“福晋您放心,十三爷是福寿双全的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漪君点头,却止不住泪。

        陈润林瞧一眼床榻边泪流满面的宁儿,宁儿会意,起身拭了泪,跟他出来。

        “我有几句话跟你交待——”陈润林拉她到一旁低声说,“第一,皇上几日,会赐丹药给怡亲王,你记住我的话,无论如何,这药用不得,想办法瞒过耳目,把药毁了,千万别叫人知道;第二,你的药,我会替你想办法,也许真的有救;第三,你,除了要好好照看他,还是,花些时间,为自己多做些打算——”

        前面尚好,听到这里,宁儿蓦地一惊,泪水翻涌而出。

        ——他,他难道真的就没有救了吗!

        “怡亲王素日不比皇上操劳的少,又吃过苦头,全仗着身子硬,才挺到今儿,这一次宿疾重发,今年冬天又格外长,天气格外恶劣,我有些担心——”陈润林扶住有些恍惚的宁儿,“丫头!——你可要争气啊!——”

        ——他还有没有救——

        宁儿强撑着站住了,满面泪光的问他,等他说下去。

        陈润林皱一下眉。

        “照往常,若是能熬过节去,只怕就有希望了,”陈润林审慎的说,“所以,务必要小心照料,到年关,天气只冷不暖,风又大,朝里事情也多,无论如何要他平平静静的过了这一关,之后,就都好说了——”

        宁儿低头哭的好伤心。

        “哭吧哭吧——”陈润林心疼的看着她,“你当着我,把委屈都哭完了;只是,千万别叫他瞧见——他瞧见你这样,岂不更伤神伤身!——”

        宁儿哭一会儿,抬头,在他掌心笃定的写,——

        ——这一次,我不会让他走,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