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巴蜀盆地,成都平原之上,  巍巍龙泉山山脊,  但见茂密树丛之中,一袭黑白相间的衣袍穿越其间,躬身疾行到龙泉山西面的幕府之前,  脚步停下,  拱手道:“墨家弟子装备完毕,  待令。”
  话音未落,  一个黑甲秦兵从山下沿着小路攀上来,对着幕府前拱手回禀:“四路前锋攻城军集结完毕,待令!”
  司马错颔首,抬眼眺望山下成都城,冷声道:“攻城!”
  主将话音刚落,只听龙泉山上号角长鸣,未等号角尾音散去,龙泉山山腰处战鼓齐作,  隔着一座成都城,  邛崃山上战鼓跟着响起。成都城城墙上战鼓亦随之擂响,巴蜀士兵往城下望去,  却不见有秦兵攻来,个个抱着石头推着弩机,一时间面面厮觑起来。
  城墙上不知是谁抬起头,一看天边,只吓得破胆,  大叫出声。守城的将领抬起头,只见两侧龙泉山与邛崃山山体翠绿幽深,黑鹰展翅从中飞出,直直朝成都城内俯冲而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什么黑鹰,而是身着黑白衣衫,背架千机翼墨家弟子。未等那巴蜀将领回过神来,只听箭矢破空,千机翼上头支支冷光箭矢飞出,成都城上兵士惨叫迭起。
  巴蜀将领侧身躲过箭雨,抽刀出鞘,喊道:“两侧弩机变向,射下天上人!”
  城墙上弩机隆隆转过来,弩机上弓弦铮铮作响,羽箭朝着天上千机翼飞去。前锋墨家弟子拉动机关,羽翼回收,侧身躲开箭矢,一面操纵手中轻弩射杀城上守军,一面往成都城侧飞去。后方墨家弟子借着前方庇护,加速俯冲落入成都城。
  龙泉山上第二道令旗落下,号角又呜呜响起。成都城城墙上守城将领一听,心中一惊,往城墙垛口望去,便见巴蜀士兵将身上尸体推开,重新架起垛口弩机,朝城下攻城秦兵攻去。两侧弩机也重新装箭,弓弦不断绷紧弹出,箭矢如雨,没入城下黑色洪水一般的秦兵之中。城下云梯搭上城墙,任由上头巨石滚木落下亦毫无退却之意,四面城墙,尽数被秦兵包围,一时间,整座成都城如若在黑色火焰之中灼烧一般。
  龙泉山上,蒋泊宁与司马错并肩站着,齐齐眺望那成都城中攻城之状。秦兵逼近成都城下不久,但见成都城四面城门从内被打开,黑色秦兵齐齐涌入。
  司马错笑着朝身侧蒋泊宁道,“墨家机关,果然名不虚传。原本老夫迂腐不信,五年前攻下成都城时,老夫初觉心惊,如今,经宁姑娘之手,这墨家机关更叫老夫心生畏惧了。”
  蒋泊宁笑道,“不过是依据地形罢了,只能用在这巴蜀盆地之内,若是在平原开阔之处,却是半分好处也没有。”
  司马错点点头,侧身抽出腰间铁剑,直指成都城,身侧号角声响起,龙泉山上秦兵齐齐上马,朝着成都城冲锋而去。蒋泊宁绕去龙泉山后侧,楚叔已在旁牵着两匹马等着她,蒋泊宁走过去,摸摸“踏雪”的额头,与楚叔一齐翻身上马,马缰一扬,策马绕下山去,往已经飘起“秦”字大旗的成都城蜀王宫而去。
  墨家弟子入城开门,攻城之战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落幕,蒋泊宁与楚叔走马进入成都城时,只见成都城内并不像被战火席卷过的模样,不过片刻,便有巴蜀子民上街查探情形,见秦军不过把守街头清查巴蜀士兵,也就安安稳稳地去做自己的事情,恍若刚刚那场攻城守城从未发生过一般。
  蜀王宫一道宫门相隔,内外已是两个世界,宫外的成都城转瞬回归稳定,宫中,却尽是因恐惧自尽的叛秦官吏,还有些被从鬼门关拦回来的叛臣,用粗绳破布捆在一旁。蒋泊宁与楚叔在宫门前下马,步行一路进入蜀王宫正殿,刚迈进殿门,便见大殿之上,那王座之前,有一人身穿墨绿黻黼纹绣袍衫,头戴九旒冕冠,被粗绳捆着,跪在殿中,冠帽歪斜,衣衫染灰,正是那早已不成样子的叛臣陈庄。
  蒋泊宁走到陈庄跟前,先朝一旁的司马错拱手一躬,道:“泊宁还有两句话要问他,请司马将军稍后再将他押进牢中。”
  司马错一瞧那陈庄的破败样子,也点点头,道:“好,我留两个兵士护卫在侧,你问完,叫他们把他拖进牢中。”说罢,司马错斜眼一瞥陈庄,留下身边两个卫兵,抬脚便往殿外走了出去。
  蒋泊宁提裙蹲下身,瞧了瞧陈庄的脸,道:“放着好好的蜀相不做,硬要贪这王位?当你是谁,也配自立为王,安抚百姓?你自瞧瞧,这成都城内,谁会为你这蜀王哭?”
  陈庄也不抬眼瞧她,只撇开脸去,一言不发。
  蒋泊宁点点头,“原来不是为了王位权势。我猜也是,公子通不过是傀儡,有他没他,你也是这蜀国的第一把交椅,有实权,有财富,有靠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有什么,是必须要公子通死你才能得到的呢?钱权名利皆不是,莫不是,他的妻?”
  陈庄猛地抬头,双眼冒火,只想将蒋泊宁吞噬进去一般。
  蒋泊宁拍拍手掌,笑着站起身来,“果然是杜若的手笔。”说罢,蒋泊宁偏头对两个卫兵说道:“带他下去吧,他对我来说没用了,蜀侯夫人如今可在?”
  陈庄眼见就要强撑着起来朝蒋泊宁扑过去,却被两个秦兵一拦,挣扎之间头顶冠冕摔落在地,发髻松散,更显得不堪,却还是咬着牙要往前冲,朝蒋泊宁怒吼道:“有什么你冲我来!”
  蒋泊宁见那陈庄这般模样,心中竟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还真是个情种。你这么聪明,能够被提拔为咸阳内史,到成为蜀相,甚至有本事反了公子通,叛了秦国,我不信你想不通,杜若她对你,不过是利用而已。用你挑起巴蜀祸乱,搅乱秦国内政,报仇罢了。”
  陈庄脸色苍白如纸,鬓间头发散乱,却还是嘴硬,昂着头说道:“你懂什么?又与你何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蒋泊宁还想再说,却被楚叔拉住了手臂。楚叔摇摇头道:“将死之人,跟他拗这些理做什么?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
  蒋泊宁抿唇,抬手让那两个秦兵将陈庄押走,与楚叔朝蜀王宫后宫走去。蜀王宫里里外外,每一个宫殿都被秦兵把守,尤其是那杜若的宫殿,除了秦兵之外,还有墨家弟子看守着。
  蜀侯夫人宫殿前的墨家弟子见蒋泊宁来,当即迎上去道:“师姐。”
  蒋泊宁问道:“蜀侯夫人还活着吧?”
  那弟子点点头,指了指内里殿门,“用手铐脚镣锁了在里头,派了两个人近身看着,身边侍女都赶走了。”
  蒋泊宁偏头对楚叔问道:“信鸽都发出去了?”
  楚叔颔首,“昨日安排攻城之前,已经放了出去。算日子,若是如你所料,今晚能到。”
  蒋泊宁看向那紧闭着的两扇殿门,道:“那便就是今晚。”说完,蒋泊宁提起裙摆,抬脚朝殿门走去。
  殿中灯火皆备,如若白昼一般。看守杜若的墨家弟子朝着蒋泊宁一拱手,齐齐喊了句“师姐。”大殿上首,那袭苍绿衣裙一抖,木案后头跪坐不得动的杜若缓缓抬起头来,五年时光匆匆而过,蒋泊宁见了她,也只觉得仿佛在巴蜀的初遇只是昨日一般,跟前这眼角眉梢难掩风情的妇人,与昔年将苴国子民重重放在自己肩头的苴侯女别无二致。
  看着蒋泊宁缓缓走到近前,杜若双眼微微眯起来,似是将她打量了数番,看了个透,才恍惚想起来,自己认识眼前这个人。
  杜若低头轻轻一笑,道:“五年不见,宁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真是岁月无情,叫谁都变得不一样了。”
  蒋泊宁走到杜若面前,屈膝在木案另一旁的软墩上坐下,颔首道:“是,岁月无情,谁也不一样了。杜若姐姐明知不可为而为,泊宁佩服,定在秦王面前,为姐姐求情。”
  杜若抬眼看着蒋泊宁,只嗤笑出声,摇着头说:“不必。我这一败,便没想过能留全尸,秦国多狠啊,自己的功臣都能五牛分尸,何况我一个小小叛贼女子?可惜啊可惜,秦国如今王位更迭之时,我都不能将巴蜀从秦国挖出来,陈庄那个蠢货居然还叫我隐忍几年。忍?我只恨不能再早叛几年。”
  杜若面上神色阴鸷狠辣,叫蒋泊宁无话可说。天下一统合并是战国大势,便是东方六国都不能逃脱,何况小小一个巴蜀?可若是用杜若的双眼看,那便是夺家灭国之仇,蒋泊宁没有什么可以替秦国反驳的,只能双手叠在身前,低着头听着杜若发泄那熊熊怒火。
  殿中灯火噼啪作响,殿门忽地被打开,有墨家弟子从殿外走进来,手捧着铜碗木箸,端着餐食,放到蒋泊宁与杜若面前。
  蒋泊宁将碗筷拿起,夹起菜肴送到杜若眼前,柔声道:“先用些饭食吧,免得难受?”
  杜若一瞧,却冷笑问道:“断头饭吗?”
  蒋泊宁摇摇头,“明面儿上造反的是蜀相陈庄,待左相甘茂入巴蜀,立了蜀侯通的儿子公子恽,在蜀侯的封侯大典上,再行斩杀陈庄,五牛分尸。姐姐该如何,要等甘茂来了,再行决断。”
  杜若眼皮微抬,也不碰那筷子菜,只斜眼盯着蒋泊宁,半晌开口,“你在等……唐弋?”
  蒋泊宁见杜若没半分要用饭菜的意思,只将饭菜都挪到自己近前,一面吃,一面回她,“姐姐说错了,不是墨家唐弋,是洛阳苏代。”
  杜若忽地笑起来,摇着头道:“是,是我记错了。洛阳苏代在燕国被拜为客卿,娶了燕王子之的女儿,是一时风光无限,凭他的才学,再得到君王的重用不是难事。你等他,却是为何?”
  “我与苏代有仇,除之而后快。有姐姐在,苏代一定会来。”
  杜若双眼一亮,可那亮光转瞬即逝,如若灯火油尽灯枯,一时间竟让她憔悴下来,苦笑喃喃道:“我当初那样伤他,他怎么还会来?我已别嫁,他也另娶,早不是当年的杜若和唐弋了。”
  蒋泊宁放下手中木箸,掏出手帕来抿抿唇角,将帕子叠在手中收好,看向杜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苏代他入燕国搅弄风云,就是为了报秦国夺妻之仇。我筹谋这么多时日,费尽心思跟着秦军来到巴蜀,瞒着秦王将巴蜀作乱的消息送出去,就是为了将苏代引诱过来。姐姐,你是苏代的心上人,却一直不懂他对你这份情意有多重。别说是为了来救你身赴险境,就是只为了来看你最后一眼,他也会孤身前来。”
  杜若抿唇不语,蒋泊宁偏头看向那殿外日光,道:“姐姐不信?泊宁陪姐姐等着看看。”
  蜀侯夫人宫殿之外,是武艺卓绝的墨家弟子,蜀王宫外,是秦兵精锐处处把守,成都城外的平原之上,更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战士。天罗地网,只等着日落月升。
  殿中,墨家弟子捧着灯油进来,将殿内的油灯添了个遍。木案之后,杜若动了动酸软的手脚,抬眼望向外头漆黑天幕,只见黑夜里头成都城中火光点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偏头看向蒋泊宁,道:“宁儿,别等了,五年时光,不会再……”
  话未说完,只见殿外一袭黑白袍衫徐徐走入殿中,墨家弟子拱手对着上首的蒋泊宁道:“苏代孤身来成都城,人马已经被拿下,上了镣铐,正往殿中押过来。”
  杜若闻言,面色登时煞白,双唇颤抖,“他……怎么会……”
  蒋泊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殿前,单手按住腰间铁剑,面对着那殿门站的笔直。殿外台阶之下,有一人身着灰衫白袍,发束小冠,纵使双手被拷在身后,那头颅却仍旧抬起来,未曾低下半分。秦兵与墨家弟子押着在后头,推着那人一步步走到殿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蒋泊宁身前。
  “代兄,数月不见,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