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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师父,真的老了。壮士断腕,美人迟暮,本是一种悲凉。若是在他的心口,再撒上这把苦咸的盐,那么——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沈老弟,有什么事么?”沈牧转过脸来,笑。他一向不答应沈小米称他为师父的。

        “师父……”沈小米清了清喉咙,似是鼓足了勇气般,说:“小寒寺的无根死了。”

        “呃,”沈牧笑道:“江湖中不是每天都在死人么?死个把人又有什么干系?”

        “可是……可是师父,”沈小米似是要用尽生平最大的气力,可是他的声音仍然干涩低沉:“无根是当年被遗弃在小寒寺门外的宛思的私生子。”

        沈牧的脸色忽然变了。一瞬间变的铁青铁青,映着竹林的碧青碧青和他头上偶尔飘动的几缕黑白夹杂的头发,别是一番萧然寂寞和入骨锥心的凄凉。

        那是一种中年丧子的父亲的痛哀。

        他定定地盯着沈小米的眼睛,定定地问道:“是谁?是谁忍心杀害了这个孩子?”

        沈小米被他的沉痛的目光刺地睁不开眼睛,头渐渐地低下去,不自在地说:“宛思。”

        宛思。宛思。竟然是宛思!沈小米以为那一刻,沈牧会发疯的。

        可是沈牧没有。他只是慢慢地将头转向了别处,轻轻地说:“哦,是宛思。”他说得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可是沈牧却清晰地看到,他背上永远背着,从不离身的长布包袱,缓缓地从他的肩头滑落到了草地上。

        沈小米的心,忽然如负重释一般,轻松了很多,嘴角也悄然浮现了两抹笑意。但是过后,又是无尽的沉重。其实,他也不想的,可是——

        (二)西风多少恨

        明月夜。小流岗。宛思的身影,渐渐的近了些。长袖飘舞,如魅如仙。

        沈牧的心里,一时竟是满布了惆怅。

        宛思终于走到他面前十步遥远的地方了。她的脸上,遮着罗紫色的轻纱。一双眼睛,仍然是如秋水般含情动人。飞燕髻,玉罗衫,一如旧时模样。

        细碎的月光低低地流泻在宛思轻蹙的远山眉上,她的面纱陡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良久后,唯有低低地一句:“这些年,你——还好罢!”

        沈牧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还是老样子。你呢?”宛思不语。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对望着,仿佛这就是一生了。月,慢慢地西移,沉地很低很低了。

        沈牧记起当年初见时的光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下颚上生着青涩的胡须,头发还是油黑油黑的。一袭白衣如雪,不知道羡煞多少江湖少女。而她,那时候,喜欢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浅衫,手里拿着那管青碧色的箫管,柳叶眉,酒晕妆,浅浅地含羞带涩的一笑,便似笑到了人的心里。

        如同很多江湖武林传说中的英雄美女侠客红颜的故事一般,他们相遇,顺理成章地相爱,到最后又被迫分离。分开他们的原因很简单——宛思出身北海贵族,是北海箫的唯一传人,北海的门人是不能与外人联姻的。

        那时,宛思被家族的长老监禁了起来,关在北海的思月楼上。她用尽了法子,终于让她的心腹丫鬟缨尘传书给了沈牧,让他来救她,带她走,然后两个人生生世世的白首鸳盟,相守天涯。对,还有他们的孩子。因为那时候,宛思已经怀上沈牧的骨肉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可是,当沈牧接讯赶来的时候,宛思就知道她自己错了。因为沈牧的武功虽然高强,可是根本不是那么多北海高手的对手。那些长老们,他们开始用车轮战,妄想着一轮一轮下来,累垮拖死沈牧。可是那时候的沈牧,精力是那么充沛,对恋人的信念又是那么执着坚定,十几轮下来,他虽然伤痕累累,但是一点要倒下去的迹象也没有。他身上殷红殷红的血,在太阳底下散发出别样的光芒,晃得站在思月楼上心急如焚的宛思的心生疼生疼。

        当长老们终于不顾江湖道义,开始对沈牧进行围攻的时候,宛思终于做出了一个也许让她自己痛苦一生的决定。她决定放弃沈牧,但是请求长老们放过他。她希望他可以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着,至少还有希望,不是么?

        可是,当芷柔把宛思的话传到时,长老们已经不决定放过沈牧了。因为他这么年轻,武功就这么高,等到再下去二十年,也许,北海门全部的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了。所以,他必须要死。

        看着沈牧身上的血越流越多,他的步履越来越蹒跚,宛思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安静地如孤野里的荒坟一般。她把凤笙紧紧握在手中,心里说,他若是一死,我这便也立刻随他去了。反正死了后,我们还是一对鬼夫妻。

        小寒寺这时,思月楼下的场子中忽然浓烟乍起,所有人的眼前都模糊了。等到他们再睁开眼睛时,场子上人去楼空,哪里还有沈牧的踪迹?沈牧已经被人救走了。宛思在楼上清晰地看到救沈牧的那个人腰间别着一个葫芦,不是她的好姐妹寂照又是谁呢?寂照终于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准时赶来了,宛思一度悬着的心也慢慢归位。

        而后,沈牧的伤被神医寂照治好,留书感谢而别,从此浪迹江湖。宛思足月产子,儿子被北海长老们丢弃到小寒寺门前。

        (三)我若死兮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眨眼间,二十年已经过去了。

        二十年前,两个人相遇相爱,几欲死去活来。可是二十年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如当年,可是中间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宛思执起凤笙,低低地吹奏了一曲。沈牧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曲声如同饮泣,哀咽断肠,仿佛吹箫人的心中隐藏了无止无休无尽的悲伤。一曲既了,她满目尽是凄然之色,长叹道:“我若死兮谁收葬,我若死兮动谁肠。我若死兮葬高山,日复夜兮望君长。拔剑吧。”语调凄凉而又决绝。

        “那孩子……真是你杀的么?”沈牧的心,都要碎了。曾经,他一直以为浪子是没有心的。

        “是。”宛思的语气忽然冷硬冷硬。

        “接下来,你要杀我么?”

        “是。”

        “为什么?”

        “本门名声。”

        宛思的声调仍然是那么清冷清冷的。沈牧的心中却竟然释然了起来。他轻轻笑道:“好的,请……”伸手拔剑,寒光凛冽,一剑便朝宛思刺了过去。他出手疾快辛辣,竟然似是对宛思半点情意都不曾有过一般。

        宛思举箫相迎,出手也尽是狠辣无比的招式。但见她衣袂飘舞,在月光下煞是好看,仿佛出尘仙子一般。

        青衣紫衫在月光下战在一起,招式越来越急速,待到后来,只看到轻影飘飞,看不到人了。然后,大片大片的血花飞溅开来。两个影子慢慢分开,然后同时缓缓地躺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下。两个人的左臂和胸口,竟然是都中了对方的箫和剑,鲜血湿透了各自的衣服,两个人都气息奄奄,眼见着都活不成了。

        (四)前仇旧恨

        “但得比翼不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哈哈,精彩,精彩,如此精彩的大战,只是没想到几十招就结束了。”随着笑声,一个灰衫人丛一块崚嶒大石后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袍的年轻人,剑眉朗目,仪表堂堂,竟赫然是口口声声喊沈牧“师父”的沈小米。

        此时此刻,沈小米的神情却是落寞的。他终于还是走了这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是当看到沈牧慢慢闭上的眼睛的时候,心中还是一阵一阵的揪痛。他对灰衫人说道:“解药给我吧。我要走了。”

        灰衫人看了看他的脸,忽然哈哈大笑道:“沈兄弟,你的心里难道不痛快么?杀了沈牧这个伪君子,你该开心才是!要不是他儿子无根不守佛门的戒律清规,抢走了你的未婚妻唐鱼鱼,你至于现在这么处处被人嘲笑么?他又假仁假义的传你拳法,让你对他执师礼以待,这么卑鄙的人,就是杀他千刀万刀也不解恨哪。”

        沈小米半晌没有说话,冷冷地直视着灰衫人。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是清寒清寒的。灰衫人终于把解药递给了他。

        他服下解药,依旧是冷冷地问道:“纵然我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你又是因何杀他?为了杀他,你还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用毒药要挟我帮你。这又是因了什么缘故?白前辈。”

        灰衫人仰头又是一阵大笑,道:“这个,你就不必管了。总之记住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害死沈牧和宛思的事情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不然,被北海门的人和寂照、苍鹤等人知道了,不但我性命不保,你这出卖恩师的叛徒,更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沈小米的心头一凛,接着又是无尽的疼痛。

        “好,我不问,”他说:“那么无根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他的眼中一刹那的恨火熊熊。

        “无根?哈哈哈……”灰衫人仍然笑:“自从空相圆寂的那晚,世间就再也没有无根这个人了。”

        沈小米也笑了,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丝丝值得安慰的东西。他笑道:“他是被你们杀了的么?可是你对宛思说——”

        灰衫人放声长笑,点头道:“是。我是拿了当年宛思留在无根襁褓中的那块玉佩去要挟她,让她杀死沈牧来换取她儿子无根的性命。可是玉佩虽然在,无根人已经不在了。而且死得要多惨有多惨。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在宛思杀了沈牧后,还让她继续活下去。这下鸿兄弟你可以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