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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那汉子狂吼一声,来不及抬起刀子,转身就走.其余的强徒们也一齐夺后门逃跑.

        马扩把他们赶出门外,周囤兜了一圈,先弄清楚自己所处的"战略地位",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早就养成的习惯.然后回身进来,用刀尖挑断绳索,把受伤的妇人轻轻地放落在地坑上,让她整好衣服,先叫她喘过一口气来,再问道:

        "大嫂可是这里的土著?怎生落到这些强徒们的手里?"

        这青年妇人似乎已经用完了她刚才对付强徒威胁和拷打的全部的刚毅力量,忽然软弱地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不断地交替着用双手揉搓着被捆绑得肿起来、发麻的手腕,过了半晌才回答道:

        "俺家住在河北,"她困难地举起手指来指着那个方向,"刚在旬日前回得南来."

        "你当家的没在一起?"

        "俺男人带俺回南,"妇人抬起头来向马扩看了一眼,用丝毫毋庸置疑的鉴别力在第一瞥中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不禁又重新呜咽起来,说:"后来又南北来回了两趟,把公婆、兄弟、伯叔兄弟都接回南边来了.前两天他又渡河去接俺娘家的兄弟、姊妹,还未回来,不想今天一早强徒们就……"

        "他们借口审问奸细,把你撮弄到这里来了."马扩的眼睛里发出了火.明明是强盗,却要打起官府的旗号,这是一切暴行中最卑劣的一件.马扩帮助她说完了这一句被呜咽妨碍因而没有能够说完的话.

        妇人点点头,又呜咽了一会.

        "今天一早,"然后她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伙歹徒,直往俺家里奔.那个麻脸的一把揪住俺的发髻,直着嗓子问:'你说,你说,你的汉子哪里去了?只在你身上着落人.'不由俺分说一句,一索子就把俺捆上.家里的男子汉都觅食去了,只有婆婆在家,她苦苦哀求.他们哪里听她的,一脚把她踢翻,用鞭子乱抽,嘴里嚷嚷道:'提得一个奸细,要细细拷问.'就把俺拖到这间空屋里来,一面拷打,一面威胁着说,'你汉子投敌去了,再也不得回来.你年纪轻轻,顺从了俺们,包管有吃有穿.'俺哭骂着,咬他们的手指,他们就把俺吊起来打."她说着回手往背上一掳,摊开血污的手给马扩看,"军爷看,他们把俺打成这个样子,倘非军爷相救,俺就跟他们拼了."

        马扩沉思一回,捡起麻脸汉子留下的刀,看清楚了刻在刀把上的字样.又指着土坑上放着的一个包袱,问道:

        "这是大嫂的?"

        "他们借口查抄,乱翻一起,可有什么好翻的?连个瓦罐儿也不全.只有这两件衣服和俺的一付钏钗,都叫他们包了来,还说是番子给俺家的,是通敌的证据,都要交官."妇人痛定思痛,又不禁痛哭起来.

        "大嫂休得气恼,"马扩安慰她道,"俺陪你去找他们的头儿."

        马扩搀扶妇人上了马,自己牵着,径住范村.到了指挥所门口,不待哨兵通报,径奔里面去找辛兴宗.

        "宣赞去而复来,想必有以教我,"辛兴宗高举酒杯,殷勘邀请道,"这是御赐醇醪,俺好不容易得了一瓶.别的慢说,先干一杯.这回宣赞可逃不了."

        他的最后一个笑还未形成以前,就被马扩的怒气冲刷掉了.

        "辛统领,"马扩当着他的部下,大声责问道,"看看你的部属干得好事!就在你的眼底鼻下,借口审问奸细,行凶抢劫,殴辱妇人.你身为大将,这等事究竟管与不管?"

        "哪有这等事!"辛兴宗也变了颜色,凭着营混子的直觉,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想抵赖和倒打一耙,"凶犯拿到了不曾?宣赞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给人套上杀头罪名!"

        "这是人证,"马扩把妇人推向前去,已经发紫的血块,把她的衣服连皮肤粘成一片,这就足以说明事实的真相,但是要对付像辛兴宗这样的老狐狸,人证还不够.

        "这是物证."马扩又指着包袱和刀子,斩钉截铁地说:"这把刀子是俺亲手从强徒们手上夺下来的,刀把上明明刻着'胜捷军第六副将范琼'九个字,统领可要看仔细!"

        "又是这个范老虎干的事."辛兴宗暗暗吃惊,想道,"想这个范老虎仗着与刘太尉的交情,手下又有一帮人帮腔,在陈州府闹得人仰马翻,成为军中一霸.辉伯尚且奈何他不得,俺身为客将,怎敢去撩拨他?"但在表面上却也装得义愤填膺,狠猥骂道:

        "可恼,可恼!这胜捷军在陈州府住了一年,闹得不成样子.好容易管束紧了,不想今日又出乱子.这范琼干下这等没王法的勾当,定是逃去刘太尉麾下,托庇于他.俺好歹要把他拿来正法,以肃军纪."然后又向马扩陪笑道,"宣赞休恼,这胜捷军在陈州府的所作所为,尊大人马都监也是亲眼目睹的.如今这支军队虽然调拨归兄弟管辖,却仍与刘太尉通气.说不得,这治军不严之罪,统由兄弟承担,务乞宣赞海涵!"

        "统领休说包涵不包涵的话,"马扩还是气恼地说,"这不是你我间之事.我军纪律如此废弛,坏了事,今后怎生与敌人作战?统领纵了他们,今后的部队也就难带了.这个范琼,务必要不徇情面,从刘太尉处拿来,严厉惩处."说着又把妇人推上前道,"这个娘子刚于旬日前从河北渡河南归,心向朝廷.猝遇强暴,抗节不屈,好生令人可敬.俺今便把她交给统领了.统领要为她妥筹今后之计.对南渡义民,都要一体保护.再有人向他们罗唆,俺可不答应了."

        "宣赞一百个放心!"辛兴宗满拍胸脯地担保,"俺这就派两名亲兵护送她回去养伤,再与她些金银酒食压惊.今后再有人敢去欺侮她,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俺辛兴宗言出法随,决不含糊.宣赞走着瞧罢!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进来.辛兴宗说:

        "好!就派你两个去找辆车,把这位娘子接送回家,与她医治压惊.再传俺的将令,谁再敢欺侮她,就把他宰了."

        "且慢!"马扩生怕还有意外,当场借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姓名下处,摺叠好了,递与妇人,嘱咐道:"有了辛统领的将令,谅无人再敢薅恼你了.有事就来告辛统领,辛统领会与你作主."

        "俺一定与你作主,娘子放心."辛兴宗不得体地笑起来说.

        "辛统领如不得闲儿,"马扩把眼睛紧紧盯住辛兴宗道,"就叫你当家人拿着这字条去找俺,这份闲事,俺算是管定了."

        辛兴宗假装没有看见马扩的脸色,把妇人送出营门后,又补了一句:

        "那个什么第八正将范琼,俺这就申报刘太尉,手到拿来,立正军法.把这等人留在军队里,还成什么王者之师?俺早说该把他们办一办了."

        "是你胜捷军的第六副将."马扩严厉地更正他.

        "是第六副将."他忙不迭地更正,然后把马扩殷勤地送出村口,摸摸玉狻猊的颈子.称赞一声"好马",趁机笑出一个显然要想平平它主人的气恼的谄媚的笑.

        (三)

        几天以后,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精壮汉子,带着马扩留下的字条,找到他下处来.

        宣抚司是个排场阔绰、门禁森严的机关,凭着他这身庄稼人的服装,就可以推想大门口的岗哨一定给他捣了不少麻烦,争吵过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脸上拭去.但是当人们指点他说这就是马宣赞时,他打量了一回,不暇答话,扑翻身躯就拜.接着自我介绍道他姓赵名杰,是涿州固次县旺谷村人氏,昨日刚从小谷庄接了他浑家的一家老少回南来,得知家里发生了这件事,赶忙跑来拜谢马扩搭救他浑家之恩.

        "大嫂烈性,令人心敬,"马扩十分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谦逊道,"俺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值不得挂在口齿问.就是留个姓名、职衔、地址,无非为了督促辛统领看顾你家,并无他意.大哥又何必跑来专门道谢?"接着又问起"大嫂的身子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人来薅恼她?"

        "俺女人的伤势正待好起来,托宣赞之福,这两天倒也无人敢来薅恼她.只有辛统领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来与她压惊,吃她推出去了."

        "大嫂做得好,"马扩称赞了一句,然后建议道,"依俺之见,你们住在那边,终非久长之计.杨统领这里御军较严,军纪甚好.怎得觑个方便,大哥一家都迁到东头来住.俺便中也可就近照看."

        "多谢宣赞盛意!"赵杰谢了马扩的关怀,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表示异议.他锐利地反问道:"只是俺一家搬来,果然太平了,撇下许多兄弟姊妹在西头,谁又保得定他们不出事?再则俺携老挈幼,背井离乡,南奔回来,三次两番,冒着锋镝之险,偷渡界河,为的是哪一桩?"他的话也像剑锋一样,光芒四射,咄咄逼人.他道:"俺一不为逃难,二不为贪图一家一室的安宁,要贪图安宁,就留在河北不来了,又何必去来匆匆,两头奔波?"

        接着,他的发言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控诉书.

        "俺家自高祖以来,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尽契丹人和汉儿大姓的腌臜气.他们蹂躏凌辱,无所不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和他们势不两存.这苦况与宣赞谈个三日三夜,也诉不到尽头.好容易盼到俺这辈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军压境.大伙儿想,这苦日子可要出头了,俺们可不能白张着眼睛等,哪怕断头洒血,肝脑涂地,也要踊跃奔回.心头火辣辣地,只愿奔到大军跟前,充个马前卒.大军北渡时,好歹做一名向导,引山觅路.只要驱逐得鞑子出去,重见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他略为停顿一下,"哪里承望回得南来,眼看大军按兵不动,坐延岁月.前天又出了这等事.不瞒宣赞说,俺倒不怕这些歹徒,一旦碰上他们,他们有刀有枪,俺只有精拳头一对,争着这口气,也要与他放对,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等事声张出去,剥尽了南朝人的脸皮,说什么王师不王师,与鞑子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