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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说完他收拾了碗筷,出门到井台边洗了。
是啊,怎么会,沈筠现在还记得它做出的第一道凉菜是用甜面酱拌的咸鸭蛋丝和大葱丁。他知道这条捡来的小龙一直对煮饭和刀工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当年还是手指粗细的时候,它就已经抱着刀片切黄瓜玩了。
只不过……它没有味觉罢了。
酒与茶,甜与咸,于它都是一样的。
说起来,这样的小龙和一到晚上就如同瞎子的自己,倒算是很配呢。这样相伴的确没什么好,只不过它是龙,它还小……
至于他蜕下的的壳……

深夜。
“瀛泽皆是水归之处,你不该留在这里。”通体雪白的小鸟停在窗边,居然可以做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这次也不看么?”
白衫的俊秀少年哼了一声,撕掉了手上的信件,然后关上了窗。


四、

第二天早上瀛泽醒来以后,发现沈筠并不在家,前院也静悄悄的。从后门出去绕到前边一看,门板上着,上头用炭条写了几个字:“有事外出,闭店一日。”
再回屋绕了一圈,果然,寒塘也不见了。
灶上倒还留着给他的早点,烧饼放的时间稍长,有点硬了,他本来打算热热,烧火烧到一半却又变回了原形。最后索性趴在灶台上,伸脖子只吃中间软的部分,把烧饼啃成了个烧饼圈儿。
两个烧饼都啃完,且特意啃成了里外圈儿都一样大小之后,太阳已经又爬高了一个台阶。瀛泽瞅瞅自己蹭成黑色的肚皮,习惯性地缩到最小,又朝桌子上爬去。
上面却没有了那两个熟悉的杯子。
瀛泽怔了怔,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年里每逢这一天,沈筠都会恢复走江湖时的打扮,穿紧身的衣服,头发束起来,寒塘也擦得亮亮的,然后出去整整一天,很晚才回来。
他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两个杯子。
一对的刻花影青杯盏,一个装着酒,一个装着茶。装茶的那只是沈筠专属,瀛泽蜷在杯底时,看见过那里用暗纹刻的“筠”字,而另一个……
那个叫“霜”的,究竟是什么人?
在空空的桌面上愣了一会儿,瀛泽的心突然也有些空空的,他皱了皱鼻子,把自己稍稍变大了一点,从桌子上挪了下来。
打开屋角的木头箱子,饶是白日里光线好不明显,整个屋子也凭空亮了几分。箱中堆着他这几年间所有的龙蜕,向外散发着柔和却华贵的光芒。
本来有九枚的,被他隔三差五地分着煮了一部分,也还剩下四枚。
手指抚摸着那些大小不一的龙蜕表面,坚硬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笑。怪不得大叔总叫它们壳,可是龙壳有多难听啊,又不是虫子……不过龙皮好像也不怎么样,龙蜕还好,就是容易让人想到药铺里那些恶心的蛇皮……
笑着笑着,又莫名地不高兴起来。
他为什么总是不肯吃呢?
瀛泽记得很清楚,自己做出的菜不论多么奇怪,大叔也总是会尝上几口的,惟独拿龙蜕当食材的时候,他却一口不动,吃了也会不动声色地吐掉。
为什么呢?  
面对那双井水一样安静无波的眼睛,瀛泽总是问不出口。将箱子阖上,他决定这次等大叔回来一定要找个机会问清楚,那又不是什么坏东西,吃了总会有好处的,多少人当宝贝似的抢,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动?
怎么问呢……他心里反复想着,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大叔,如果我说吃了它能长生,你信么?”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愣了。
原来他心底不只是希望大叔吃了能有所补益,竟然是想让他……长生么?
生命漫长得从来不需要考虑生死的小龙第一次将“长生”两字说出口,十年里积攒下来的回忆瞬间不受控制地从眼前流过。
自己还是条小小龙时非要把龙蜕插在烛台上代替蜡烛的事、用尾巴卷着刀片削黄瓜却削掉了一根龙须的事、变身后总是不习惯穿衣服的事……如果大叔不在了,这些事就再也不会发生了吧?
自己,会被忘掉吧?
想到这里,小龙切切实实为还没到来的事难过了起来。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把箱子盖都打湿了一小片,他哭了一会儿又愣了,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窗边的小白鸟略带嘲讽地说,“哭成这样,又削掉根胡子还是又砸了尾巴啊?”
瀛泽抬头看见是它,昨晚收到的信上的话又立时浮现在眼前,他只觉得心里登时揪得更加难受,刚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恨恨地瞅了鸟儿一眼,他“嗖”地一下变成了人形,使劲把窗户摔上。
小鸟尖叫一声,立刻飞得没影了。

一个时辰后。
没穿衣服的少年立在窗边,双眼通红,鼻子皱皱的说不上是生气还是难过,手里无意识地把吃剩的饼揪碎,撒了一地。
于是沈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五、

瀛泽哭得乱七八糟,脸是花的,眼是肿的,肚皮是……脏的。
能不脏么,请想象锅底灰、碎饼渣和眼泪泡在一起,并且在多日没擦的窗台上蹭过几十回的状况,再白的皮肤也看不出原色了。
沈筠无奈,生火烧水刷木桶,把小龙丢进去涮。
瀛泽见他回来就不哭了,只是精神有些萎靡,没有半点自己变身的自觉。等他泡在热水里时才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用人的形状、人的方式和人的木桶洗澡。
做龙的时候很少离开水,谁会专门去洗个澡呢?
不过,真的很舒服啊……泡在热水里的少年脸红红的,闻着大叔身上好闻的味道,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想说什么,才一张嘴就灌了口水进去,皂角吃在嘴里虽然没觉出苦,但涩涩的,感觉很奇怪。
“快吐出来。”沈筠说着,塞了个小凳子在他屁股底下。
瀛泽被按着肩膀在水里坐下来,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咕噜”一声,他一个不留神,把嘴里的水都咽下去了。
水面以上脖子以下的部分,渐渐变得和脸一样红了。
身体接触凳子的某部分刚刚被大叔无意间碰了一下,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他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觉得略略有点小别扭,可是看着大叔细心地给他擦胳膊擦腿,心里又说不出来的高兴。
沈筠的衣裳湿了一大块,还好是短打扮。小龙和他一起生活这么久其实省心得很,最多刚开始教他穿衣服时有些头疼,如今天这样需他这样亲手照料的状况,倒还真是第一次。
这小家伙变成龙的时候才尺长的一条,比不上根腰带长,人形已经是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了。四肢修长,宽肩细腰,包子似的小脸也开始有了些略微明显的棱角,沈筠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小龙已经长这么大了。
洗过澡把他拎出来擦身,手巾擦过白白的小肚子,瀛泽别扭地躲了一下,沈筠拍拍他:“最近吃多了,都是肉。”小龙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认,沈筠笑了笑,直接把他塞被子里去了,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隔了一会儿,他拍拍小龙的肩膀:“今天不高兴么?”
瀛泽想想,咬了咬被角轻声说:“大叔,你会死吗?”
肩上的手停了,好像过了很久,沈筠才答话。
“人都是会死的。”
没有任何波澜的一句,比他平时说的所有话都要平淡,瀛泽却觉得心里突然一痛。
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慌,连忙回头去看大叔,却见沈筠的嘴角淌出一道殷红的血迹,一直滴落到了枕头上。


六、

        瀛泽慌忙伸手去捂住大叔的嘴,可是血还是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漫了出来。
沈筠一句话没说,直接昏了过去。
被吓坏的小龙扯了枕巾替他擦血,擦着擦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是泪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眼泪烫到,呆了一刹,然后丢开枕巾,冲出门去。
从镇子另一头拽来的大夫下巴上一绺山羊胡,从诊脉到开方都是半眯着眼,手指绕着胡子尖打转,一副悠闲的样子。瀛泽想催他,见他捏着大叔的腕子又不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
写到最后几个字没墨了,山羊胡把笔尖放到嘴里吮了吮,张嘴笑了:
“急什么,他么事。”
看瀛泽一副完全不信,继续悲壮地泪流满面的样子,他露出两颗被染成黑色的门牙:“我说真的,么骗你,吃点药养养就好了。”
“真的?”瀛泽抬起一双泪眼看他,“真的么、么事?”
在山羊胡再三保证“么骗你”,留下药方叮嘱瀛泽如何煎药,并最终以一个月免费的豆浆油条作为诊费且留了一句话给沈筠之后,小龙终于勉强安下心来,飞快地抓药煎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