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页



        那个货郎担子,是她给他谋划的生计。

        这屋子,一砖一砖,是她给他砌的。

        韩超直到此刻,才认认真真理起了院子,眼看夕阳落山,只剩最后一丝余霞,他砍到院角时,一斧子下去,只听叮的一声,石墙的缝儿里落出一枚小顶针来。

        韩超捡了起来,又问:“凤儿,你咋把做针线的东西放在这儿?”

        陈玉凤已经整理完房子了,正在刷锅,回头一看,笑着说:“我原来总在那儿做针线,顶针可不得放在那儿。”

        “这地儿风大吧,一个风口,你坐这儿干嘛?”韩超说。

        “你可真是个傻子。”陈玉凤说着,搬了把凳子过来,示意韩超坐到墙边,指着远处问:“你能看见啥不?”

        “大路。”韩超说。

        陈玉凤结了结舌,今儿她该高兴的,可忍不住的,她的眼泪就滚下来了。

        “是啊,大路,哥,你要回家,得从大路上回来吧,我但凡闲下来,就在这儿做针线,你要回来,我是不是一眼就能望到你?”她说。

        韩超初时没明白,却又刷的回头,望着妻子。

        为什么她执意要在此住一夜,因为这房子是她一砖一瓦,为他盖的庇护所。

        为什么她要用三筐青虾蘑菇去换个货郎担子,因为她知道她嫁的是个混蛋。

        怕他转业后继续去当流氓,当混混,想给他谋一条生路。

        而为什么她日复一日,会坐在个大风口上做针线。

        是因为只有坐在这儿,但凡他回来,她就能一眼看到。

        这些如今听起来可笑的事,都是陈玉凤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小家,熬心沥血的谋划。

        她笑着说:“你回来那天一帮婶儿叔伯们都说你从小路上来了,可我知道你没有,那天我一直盯着大路口呢,你都没从大路口经过,咋会从小路来?但我盯了七年,没盯住,你个没良心的,费了我七年的眼睛,开着车回来了。”

        然后,这个没良心的不知道她曾多么辛苦的等了他七年。

        陈玉凤呢,因为梦里那本书,她什么都不敢说,把一切藏在心里,跟着他走了。

        其后六年,她一直在努力,拼了命的想赶上他的脚步。

        而就在最近,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但追上了韩超,甚至还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他。

        夫妻之间,据说当一方在各方面超越另一方后,因为眼界不同,也因为没有共同语言了,渐渐的就会越走越远,就像书里的她和韩超,最终陌路。

        而且书里还说,这是很正常的,是个社会问题。

        但陈玉凤不觉得,她也不会。

        韩超这个丈夫,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是她苦等了七年盼来的。

        她即使在某方面超越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骄傲。

        毕竟是先有他跨过生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历尽艰难回到家,才有的她进城。

        是先有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工作,从一个混混,变成了一个国家,部队可以信赖的干部,领导,她才有机会能去接触到那些,能让她变好的机会。

        夫妻是个整体,他们力朝一处使,心往一处聚,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而这时,她也该圆一下自己那七年苦苦期盼的愿望了。

        她坐到了椅子上,轻声问:“咱家的蓝花楹好看吗?”

        “好看。”男人说。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看一眼五月的蓝花楹,此刻陈玉凤好满足。

        她再指远方:“这儿的晚霞,是不是比战场上,比越国的好看?”

        那是个两侧是高山的豁口,两旁的山口上松柏参天,晴透了的天,即使日落西山后,它不会变黑,而会是一种,透明的,仿如镀了金一般的蓝色。

        “好看,特别好看。”韩超说。

        陈玉凤往后一仰,靠到了丈夫大腿上,仰起头,开起了每每提及,韩超都会炸毛,变成刺猬的那个玩笑,她说:“我等了你七年,七年里除非刮风下雨,每天只要闲下来,就坐在这儿做着针线等你,等你的时候就在心里跟你说话,你虽不在我身边,可住在我心里整整七年,你对我那么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你,去找个小鲜肉?”

        韩超低头看着妻子,看着她给晚霞染上两酡晕红的面庞,看着她弯弯的眉,看着她噙的月牙儿一般的嘴唇,和她盛着晚霞,盛着这世间一切美好的眼睛。

        良久,他缓缓屈膝,跪到了地上。

  终篇(他们都不容易可他们终于...)

        陈玉凤再回指她已经泛了旧的屋子:“咱的家漂亮吧。”

        “漂亮,  特别漂亮。”韩超说着,把头放在了妻子的大腿上。

        仔细打量,她盖的屋子真好看,  青砖灰瓦,  屋后有炫目的蓝花楹,院前是花墙,  矮矮的花墙上铺满了五月灿烂的春光,  在这温柔的晚风里,暖,浓香馥郁。

        这是她一砖一瓦,  给他盖的家。

        陈玉凤捧着丈夫的脑瓜子,  忽而一戳:“可你从战场上回来,  一眼都没看,进门就张嘴要钱,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

        韩超蓦然抬头,望着似嗔似笑的妻子。

        六年从战场归来,  他张嘴的第一句话是,  要拿走她手里所有的钱。

        当时她给了他三千八百块,那是韩超战场七年津贴的总合。

        他当时虽说心里愧疚,  可没有此刻的难过。

        因为在此之前,  他认为他在炮火硝烟中冲锋,  在冰雪荒原上狙守,在越国如履薄冰,拼了命赚得津贴回家,就是个合格的丈夫,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家里真正的顶梁柱根本不是他。

        他战场七年,  是寄了津贴,可她没有用过一分钱。

        她自己赚钱盖房子,替他谋后路。

        在他归来,在他一句温言都没有就提出要钱时,她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的凤儿,从小他打架就躲在门后哭,他耍坏,她替他瞒着的凤儿。

        他娃娃亲的小媳妇,从有记忆那天起,韩超一直以为他是她的哥,她的天神,护着她,罩着她,给她孩子,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给她幸福。

        此刻他才发现,不,她才是他的天神,小时候,是因为有她总是委屈巴巴,苦兮兮,忧心忡忡的望着他,他才不致良心泯灭,彻底堕落成个混球的。

        后来是她生的娃娃,一砖一瓦建的屋,给了他两个那么可爱的孩子,还有这个在他得意时或者用不着,可要他一无所长时,就能替他遮风避雨的家。

        要不是她,他早死无葬身之地了。

        ……

        曾经有七年,韩超在战场上想老婆,陈玉凤也在家里想男人。

        她曾经最大的心愿是跟自家男人在婆婆打的大床上搂着,好好睡一晚上,可惜上回中间夹了俩娃,这回可算如愿了,俩口子安安生生睡了个好觉。

        这天晚上,韩超整整折腾了三回。

        农村空气好,五月气候更好,沉沉的,陈玉凤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直睡到上午十点才醒来。

        摸摸她的大床,真舍不得。

        可惜娃们大了,韩超于这个家也没有像她一样深的感情,她要想喊他们来一趟,太难了,越这样想陈玉凤就越不想起,越舍不得离开她的家。

        但她隐隐闻到一股油漆味儿,起床出门,呆住了,因为韩超正在刷门。

        这房子是灰瓦青砖,特别漂亮,但门的颜色不好看,当时她没钱了,图便宜,刷门时用的红漆,颜色跟猪大肠似的,陈玉凤一直不喜欢。

        这会儿韩超正在给门重新填腻子粉,刷漆。

        农村油漆颜色不多,就那几样,他是用几桶漆自己调的颜色。

        一种淡淡的蓝色,跟屋后盛开的蓝花楹颜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