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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小郎君,  等等小的,这正下雨,您被淋着可怎么办!”

        少年却充耳不闻,  一直走到小巷最里面的一座宅子门前才停下,随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嘴角僵硬的勾了勾,挂上一丝勉强的笑意,才伸手推开了门。

        进了门,  穿过庭中院子,少年直接走向了一间卧房。

        “娘,  我抓药回来了,刚刚我问了慈善堂的大夫,您如今熬过冬天,  身子有些起色,  只要再吃几服药,说不定夏日里就能起来了。”少年掀开门帘,  笑着走进去。

        屋里,  靠窗的睡榻上,一个女子斜倚在靠枕上,  看着窗外朦胧的细雨。

        只是单单望见一个侧影,就可以女子无论身段还是样貌,都堪称世间绝色。

        少年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快步上前,  关上窗户,  抱怨道:“娘,  这春日里雨天的风最是湿冷,  您怎么开着窗对着吹,又冻病了怎么办?”

        关完窗,少年回过身,走到榻前,替他娘,林情儿掖了掖被子,然后笑着说,“娘,我把药给小安,让他去熬药。”

        正要转身,却听到女子轻声说,“风儿,不用了,不中用了。”

        少年浑身一僵,转过头,就看到他娘一双美目正注视着他,里面是清醒的了然。

        林情儿苍白地笑了下,“风儿,娘的身体自己清楚。”

        林风刚刚在门外强装的无事瞬间土崩瓦解,红了眼,“娘……”

        “傻孩子,哭什么,”林情儿居然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把林风拉着坐在床边,还伸手给儿子擦了擦眼泪,“生老病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人总得有这么一遭。”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接受,林风强忍泪水,低着头。

        林情儿看着儿子的样子,突然笑了,“你这孩子,做这个样子干什么,你娘我这一辈也算是命途多舛,五岁因战乱和双亲离散,六岁被卖入教坊,八岁长开了被老鸨相中,从此天天学那些卖笑手段,就等及笄后成为坊里花魁,做她手中一棵摇钱树,然后和别的花魁一样,风光几年,最终色衰而驰,成为坊里后井中一缕冤魂,那时娘的命运,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可娘生来性子狠,不认命,敢在最红的时候偷偷怀孩子,敢在老鸨带人来时在人最多的花街上跳楼,最终娘挣出一条命,自赎自身,换来下半辈子安稳度日,换来你这个儿子尽孝床前,风儿,你哭什么,你该笑,娘这一辈子,生得卑贱,走得却安详,这天底下,有几个花魁有你娘这么好命!”

        林风突然伸手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坚定地说,“娘,儿子明白了,儿子已经长大了,您放心。”

        林情儿欣慰地点点头,“我儿已经十六了,你自幼聪慧老成,娘相信就算娘不在,你能生活得很好。”

        说到这,林情儿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儿子。

        林风接过,打开,里面有两层,上面一层,是几块金锭和银锭,下面一层,居然是几块形状各异的玉佩。

        “这上面一层,是我多年攒下的体己,如今给你,你往后手头也好宽松些,而这下面……”林情儿拿起里面的玉佩,一块块在手中摆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其中一块,是你亲生父亲的。”

        林风一愣,他亲爹的?他那个逛青楼让他娘胚珠暗结,却从没出现的爹的。

        林风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没什么好感,不过本着好奇,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哪一块?”

        谁想他娘却轻松地说:“娘怎么知道是哪块!”

        林风:……

        林风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娘。

        林情儿坦然地看着儿子,“娘那一月接客七人,每人都要了一块玉佩,后来就怀了你,按日子只能推算到那个月,娘又怎么知道和哪个怀的。”

        林风绝倒,他娘一如既往的彪悍。

        “那娘你现在拿出这些玉佩?”

        林情儿往后面的靠枕一倚,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风儿,你知道娘当初为什么怀上你么?”

        “呃,不是意外怀上的么?您舍不得打……”林风想到这些年听到的传言,他娘当年是江南顶红的花魁,当初那事也算闹得挺大的,不知有多少人说他娘脑子不清楚,不知被哪个浪荡子骗了身骗了心,怀了孩子还不舍得打,最终身价一落千丈。

        林情儿嗤笑一声,“教坊的姑娘从开始接客,就一月一碗红汤,开始是避孕,喝得久了就绝孕,哪有什么意外。”

        林风瞪大眼睛。

        林情儿目光看着窗户上的油纸,似回忆似自语,“我从小在教坊长大,知道里面姑娘最终的下场,我知道,只有从里面逃出来,我才能逃过那样的命运,可逃,哪有那么简单,我是花魁,是坊里的摇钱树,身价高得整个江南都没几个人能赎得起,我想自赎出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身价大跌,而怀个孩子,是最好的法子。”

        林情儿转过头,看着儿子,“风儿,你可曾怨恨过娘,让你生于妓人之子。”

        林风握住林情人的手,摇摇头,“娘,你知道儿子素来不在意这些的。”

        林情儿又欣慰又心疼地看了眼儿子,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七块玉佩,“可是,娘却在意。不过好在,娘当初做这事时,留了个心眼。当初娘偷偷停药后,就仗着自己是花魁,特地在接客时挑剔了一些,那一个月接的七位,都是出身显贵的翩翩公子。”

        林风眨眨眼,看着他娘手中的七块玉佩,他娘不会想让他认祖归宗吧?

        林风顿时一阵头大。

        林情儿看着林风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摇摇头,“娘在教坊那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这天下的男人,这男人,在教坊里海誓山盟,那都是假的,他们心里,压根看不起青楼女子,更看不上青楼女子生的孩子,青楼女子要真信了他们嘴,让孩子登门认祖归宗,那只能自取其辱,所以风儿,娘这辈子不会让你去认祖归宗,更不屑死后进那些狗屁世家大族的祖坟。”

        林风听了,简直想给他娘鼓掌,他娘这辈子,活得清醒。

        “那娘你给我这些玉佩干什么?”林风不解。

        林情儿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风儿,这些年,你会读书,会武功,会做账,娘都看在眼里,可因为你户籍随了娘,入了贱籍,无论是科举,武举,甚至到衙门做个书吏,都不成,如今眼瞅着你大了,再不改户籍就要耽搁你了,所以娘把这玉佩给你,你偷偷去找你亲爹,让他看在亲生血脉的份上,在你户籍上改一下,把贱籍改为平民,想必以他的身份官位,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林情儿又从枕头下拿出七个信封,递给他。

        林风拿起一看,七封信都是用市面上顶好的熏香信笺,上面是娟秀的小楷,写着“郎君亲启”,林风打开,里面是一首凄婉的怨郎赋。

        林风抬起头,佩服地看着他娘。

        十七年前春风一度,胚珠暗结,十七年后找上门,不要负责,不要认祖归宗,不破坏对方家庭,只要暗中帮忙改个户籍,这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也给他办了吧,再加上这首怨郎赋,说不定对方良心一痛,还能照拂他一二。

        他娘不愧是能从教坊活着走出来的女人。

        “先生一向眼光很好。”冯相笑着说。

        “是吗?”卢质抬眼,“可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连他的孩子都敢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冯相神色如常,“先生,你这是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那块玉佩到底是谁的,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他的玉佩虽多,可他自幼在晋王宫里出生,身边佩饰衣物都有专人收拾记录,每一块都有记档,你敢不敢让开,让我看看你身后那几个起居手札。”

        冯相面色终于变了,“先生,有些事何必说破。”

        卢质简直痛心疾首,“我不说破,你知道你扛了多大的事么,这事要被陛下知道,你还有活路么!”

        冯相微微叹气,“当时一时情急,我见那玉佩,又见那孩子的模样,一时心乱了。”

        卢质听了也叹了一口气,“这事,你做的糊涂啊!”

        冯相苦笑,“我一辈子都没做几件糊涂事,可最糊涂的,哪有比得上十七年前那件事。”

        卢质心一软,“你到现在还放不下这个心结么,当年又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回去丁个忧,谁知道他们两个,居然阴差阳错弄到兵戎相对,唉,也是命!”

        冯相闭上眼睛,“是啊,都是命,都是命啊!”

        过了一会,卢质问:“那个孩子,你真觉得他是?”

        冯相睁开眼,“和他年轻时隐约有三分神似。”

        卢质只觉头疼,“那你是怎么想的,你可别犯浑。”

        冯相淡淡地说,“我没想怎么样,就多养个孩子罢了。”

        卢质简直无语,“那是多养个孩子的事么,你知不知道你身份多敏感,那孩子万一被爆出来,别人信你只是养个孩子么,陛下信你只是养个孩子么?”

        冯相顿了一下,“我会送走那个孩子,让他远离京城。”

        “把他送我那吧!”卢质叹了一口气。

        冯相忙说,“先生,这事你沾不得。”

        “都知道了,沾不沾有区别么,”卢质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你在政事堂,身在中枢,身份敏感,我好歹只算了闲人,就算哪天真出事,大不了我抱着先王爷的牌位哭一哭,陛下难道还真敢欺师灭祖。”

        冯相看着卢质,“先生……”

        “这事就这么定了,”卢质摆摆手,晃悠悠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