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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帽檐下的黑纱很沉。
  他这样握着剑,停在路边,听着路旁摊贩的叫嚷,看稚童欢笑跑过的身影。
  他来到北地已经有一段时日。
  想要做的事情却还未做成。
  他应该觉得着急。
  可对于这件事,他实在没有眉目。
  他在路边站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他刚一走进,目光就蓦然顿住。
  他看到了一个人。
  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而他似有些迟钝地多看了片刻。
  于是他确认了,那的确是他见过的人。
  他见到的是段翊霜。
  他这样走过去的时候,段翊霜正在饮茶。
  段翊霜也看见了他。
  但他的面容被层层黑纱遮掩,段翊霜还不能认出他。
  他直直坐了下来,摘下帽子。
  段翊霜一怔。
  段翊霜道:“俞大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错,他正是受七刀门门主命令,前来北地的俞秋意。
  俞秋意问:“无瑕剑怎么也来了?”
  段翊霜道:“是来见你的。”
  竟是这么一个答案。
  俞秋意有些诧异:“怎么是来见我?”
  他问这个问题,段翊霜没有答话,因为就在这句话落音之时,已有另一人坐在了段翊霜的身边,不持刀剑,黑衣墨发,正如个寄情山水的世家公子。
  “因为我还记得俞大侠在这里。”那人如此笑说。
  俞秋意道:“薛大侠和无瑕剑还真是形影不离。”
  “能这般行走江湖的朋友实在难得,”俞秋意又道,“让人羡慕。”
  薛兰令便笑:“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不知俞大侠来到扶义城这些时日,可曾完成门主所交代的任务?”
  说起这个任务,俞秋意长长一叹。
  他道:“门主倒是给了我一些指点,但他也忘了,他离开白阳山庄的时日也不算短,他所说的地方如今都是废墟一片,如何也查不出他所说的东西来。我从进城至今将大大小小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哦?”薛兰令问,“门主到底要你找什么?”
  俞秋意道:“这件事是个秘密,真要说,那也得夜深人静,旁若无人了再说。”
  薛兰令道:“这个旁若无人,是没有哪些人?”
  俞秋意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薛兰令颔首道:“那听到这个秘密的,只会是你认识的人。”
  夜深人静是个怎么样的夜深人静呢?
  冷。秋夜的冷是有些炎热的冷。
  俞秋意推门走进。
  他走进屋来,屋中也只点燃了一盏烛火。
  他借着烛光看清了坐在屋中的人。
  俞秋意的脚步一顿。
  他望到了一个人,霎时就想退后。
  可这屋中的路是退无可退的。
  他将屋门关上。
  然后俞秋意走到桌旁,他坐下。
  他坐下来,未敢多看。
  因为有琴弘和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这个留给他的唯一位置,也正正在有琴弘和的左边。
  俞秋意对于有琴弘和的记忆堪称深刻。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是恨不得能有无数个神医朋友,能随时随地为自己医治伤势,治愈疾病。
  但若认识的神医却张口闭口,要让自己做成个“药人”。
  那任谁都不愿有这么个可怕的朋友。
  俞秋意不敢多看。
  他亦不敢一直望着薛兰令那张撼人心魂的脸。
  他便看着段翊霜。
  薛兰令道:“正如俞侠士所见,这个秘密,世间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俞秋意道:“其实这个秘密哪怕说出来,各位也不一定会相信。”
  薛兰令问:“那是怎样一个秘密?”
  俞秋意道:“门主告诉我,在这扶义城中,有一个秘密场所,里面藏着白阳山庄的许多秘密,于是他交给我几个方法,让我顺着这些提示去寻找这个地方,若是我找到了,也就能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可我按照他的说法,始终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所以我说,也许你们不会相信。”
  薛兰令沉默了片晌。
  这却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分明坐在这屋中的人有四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却好像只有他与俞秋意似的。
  他不开口,便也没有人开口。
  他不问的,就没有人想要问。
  薛兰令说:“你若是将你的眼珠子挪开,那我倒是可以相信。”
  这话没头没尾,奇奇怪怪。
  俞秋意愣怔着想了会儿这是个什么意思。
  然后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俞秋意不看段翊霜了。
  他转头看了眼薛兰令,最后将惊愕地目光挪到了有琴弘和的身上。
  有琴弘和眯眼笑起:“俞侠士终于舍得看我了。”
  俞秋意说不出话。
  薛兰令此时又道:“祝榭想要你找的地方,既然能藏着白阳山庄的秘密,那必然有些东西只会藏得更深,藏到连祝榭自己都不知道。他能知道的,白阳山庄也能知道,任何一个门派都不会纵容自己的秘密流传在这世间,所以他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恰巧也会是白阳山庄知道的。”
  俞秋意道:“薛大侠的意思是——”
  “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但白阳山庄却也有无数的方法将它隐藏。你现在没有找到它,并非是它不存在,而是你用错了方法。”
  俞秋意问:“那薛大侠觉得我应该如何找到?”
  薛兰令道:“何必如此见外呢,”他轻笑,“闲来无事,我自然要帮俞侠士一把。”
  俞秋意道:“要如何做?”
  薛兰令道:“最明显的地方可能藏着秘密,最不显眼的地方,也可能有秘密,但也有些东西,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俞秋意不解这句话的意义。
  因为细听下来,这话可谓是一句废话。
  有琴弘和却道:“那谁能做饵呢?”
  俞秋意道:“做饵?”
  有琴弘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显眼的地方,最不显眼的地方,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俞秋意眨了眨眼睛。
  他极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琴弘和笑意深深,抬指一点俞秋意的额头。
  有琴弘和柔柔道:“是自己啊。”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显眼也不显眼。
  ——即是自己。
  俞秋意道:“我?”
  有琴弘和立时道:“既然俞侠士有如此精神,那我们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如此,这个做饵的人,就是你了。”
  俞秋意道:“什么做饵?为何又是我?”
  有琴弘和道:“我们在说谁能做饵,你不是说你要做饵?”
  俞秋意道:“我何时说过。”
  有琴弘和道:“你说了‘我’这个字,自然就是你愿意了。毛遂自荐者,通常都有些本事,没想到俞侠士竟是如此有侠义心肠的人,勇气可嘉,在下佩服。”
  俞秋意张了张口。
  薛兰令道:“要让你找一个地方,证明这个地方能有人进去。走不进去的地方不需要找,需要找的必然可以走进去。既然我们要找,就要有一个人能够走进。”
  俞秋意问:“所以……?”
  薛兰令道:“俞侠士何不试着加入白阳山庄呢?”
  俞秋意一怔。
  薛兰令道:“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秘密所隐藏的地方,也可能就在白阳山庄。只要你能加入白阳山庄,做得足够出色,也许秘密也会被你所知晓。”
  俞秋意问:“可如果我加入之后也不知道呢?”
  薛兰令道:“那我们只能在不惊动黎庄主的情况下,将整个扶义城都翻找一遍。”
  “这可能吗?”俞秋意道。
  薛兰令道:“这不可能,所以加入白阳山庄,是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俞秋意道:“梅慕白也在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可能秘密他也会知道。”
  这字字句句交谈许久,古怪的感觉始终没有消散。
  俞秋意沉默片晌。
  他蹙眉,终究道:“我总觉得薛大侠似乎知道些什么。”
  薛兰令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如果没有证据,那知道也就等同不知道。唯有找到证据,找到真相,公之于众了,那才算是我知道了。”
  那是一把刀。
  他背着刀走在路上,四处皆是哀嚎。
  他不喜欢听这种声音。
  可这种声音他已经听了很久很久,他也不能不听。
  人要走进炼狱,原来并不用死去。
  人要走入人间,却要付出无穷无尽的代价。
  ——他这样想着,脚步依旧稳稳迈下,不曾迟疑。
  要走的路,终究不会改变。
  人心活在炼狱里,也会挣扎着走入人间。
  风声慢慢急切起来。
  段翊霜仍没有入睡。
  他靠在床柱上,看着薛兰令的脸出神。
  他忽而想起初见的时候。
  又想起遇见林氏兄妹时的情景。
  他想了很多事情,桩桩件件都与薛兰令有关。
  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在这个深夜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他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也已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答案。
  但是如果人可以永远这么清醒,不在乎得到与失去的。
  那也许没有贪欲的人还不如死了。
  段翊霜慢慢伸出手去。
  他有些紧张,却还是十分固执地,把自己塞进薛兰令的怀里。
  他竭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就好像他们过往的每个深夜一般,依旧相拥而眠。
  情情爱爱,有的人求得多,有的人求得少。
  段翊霜想,自己其实求得特别少。
  可如果特别少的东西都会失去,那就很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渐渐沉眠。
  烛光微微摇曳着,薛兰令抬手点下,烛灯倏灭,满室黑暗。
  作者有话说:
  俞秋意:我看懂了,我大受震撼。
  虽然教主还要醋这醋那的,但教主就是要冷战,欸,就是玩儿,就是不理小翊。
  冷战也不会持续特别久,等黎明达倒大霉了教主心情好了就没事了(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