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已黯。
段翊霜静静站在路口。
俞秋意走过来的时候,正与他碰面。
段翊霜道:“我与你一起探查。”
俞秋意问:“薛大侠不来吗?”
段翊霜轻轻颔首。
初秋。
风足够凉,夜色也足够乌沉,来来往往的人行走在长街上,已不似夏季时燥烦。
从迎入秋天已落过很多场雨。
雨势越急,落得越久,这秋夜便会越凉。
俞秋意领着路走在前面。
他走在前方,能看到来往行人脸上的神情,接踵擦肩时的拥挤。
他也走得很坚决。
他不在路上突然停下,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也不会徘徊不定,踌躇于往哪里去。
俞秋意对扶义城的大街小巷其实已经十分熟悉。
他在这里不算很久。
却一定用了很多很多的耐心。
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人总要付出些许代价。
这代价就是耐心。
俞秋意领路前行,他轻轻呼了口气。
他停了下来,站在一家裁缝铺前,转头道:“最开始说与我的地点就是在这里,我探查过许多次,都是一无所获。”
段翊霜便点了点头。
段翊霜走进裁缝铺里。
里面挂着很多布匹,桌子拼出了一个方台子,上面也摆着颜色各异的布匹。
裁缝铺里有个年逾花甲的老头。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见到两人进来,哑声道:“两位客人可是要做什么衣服?”
段翊霜道:“我不做衣服。”
老头问:“客人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老头道:“我的记性不太好,记得的事情不多。”
段翊霜道:“我只问这间裁缝铺在这里办了多久?”
老头慢声道:“自我祖辈在这里办下这间铺子,再交到我的手里,约摸有一百来年了。”
段翊霜又问:“裁缝铺只有裁缝吗?”
老头道:“客人的问题有些奇怪。”
段翊霜道:“裁缝铺里未必都是裁缝,正如坐在这里的人,也未必就是裁缝铺的主人。”
老头咧嘴一笑:“客人说笑了,这当然是我的裁缝铺子。”
段翊霜道:“你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俞秋意在旁听得十分糊涂。
他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哑谜。
俞秋意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头却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他如此站起,佝偻的身形竟一瞬拔直,就连浑浊的双眼也变得清亮。
他道:“看来无瑕剑认出了我。”
段翊霜道:“因为我上次来扶义城时,这间裁缝铺还未存在。至于你,实在身形太高,折不下腰去,只显得怪异。”
老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秋意愕然。
“他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翊霜看他一眼,淡淡道:“西风飋飋起松林,卷尽长空万里阴——”
“明月在天天似水,似余一片坐禅心。”
那老头接下这句诗来,竟抬手将脸皮取下,往后捋顺头发,露出张额头饱满,剑眉星目的脸来。
俞秋意惊道:“你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寿雪风道:“看来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还是很响亮嘛。”
段翊霜道:“如果行走江湖的人听到这首诗还想不起你的名字,那只证明一件事。”
寿雪风问:“证明什么事?”
段翊霜道:“证明你死了。”
寿雪风嘿嘿笑起,他道:“那倒也是,谁听过这首诗想不起我来呢,我可是每每做事都要吟这首诗,就是怕别人记不住我,不知道是我做的好事。”
段翊霜道:“你怎么在这里?”
寿雪风道:“这件事可有的说了,我本来在西楚州的长天城盘算着偷城主的东西,突然听说天意镖局的林氏兄妹死了。那可不好,镖局主与我也算是忘年之交,我立时赶回通州,唉,实在是可怜、可叹、可悲!”
段翊霜道:“所以。”
寿雪风道:“所以等林氏兄妹下葬后,我就来到北地了。”
段翊霜看着他。
寿雪风满面笑意与他对望了片晌。
寿雪风道:“好吧,好吧,这话也不是不能和你说,毕竟林氏兄妹告诉我,他们可是你和一个叫什么兰什么的人救下的。”
段翊霜道:“薛兰令。”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薛兰令,”寿雪风点头,“我可是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个走江湖的。”
寿雪风转眼看向俞秋意,问道:“你就是薛兰令?”
俞秋意后背一凉。
他慌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我就是我,我不敢是薛兰令。”
他用了“不敢”两个字。
寿雪风眉一挑,咧嘴笑道:“为什么是‘不敢’?”
他偏头问段翊霜:“这个薛兰令难道生了个三头六臂,长相奇丑?”
段翊霜道:“比你漂亮千百倍。”
寿雪风‘呃’一声,道:“那就好,既然是漂亮,不就是不如我英俊。唉,我就知道,这世上英俊的男人多,像我这样英俊的没有,比我英俊的更是不可能有。”
段翊霜道:“像你这样自恋的的确没几个。”
寿雪风眨了眨眼睛。
他几有些震惊:“你真的是段翊霜吗?”
段翊霜反问:“我为什么不是真的?”
寿雪风道:“大名鼎鼎的无瑕剑,可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奇人物,他就像一座冷冰冰的雪山,你就算在他底下架口油锅,烧满火,只要他不想,他连喘口气都不会有的。”
段翊霜道:“原来穆常还会这么说。”
寿雪风嘿嘿笑道:“那是,我觉得穆常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嘛,现在看来,穆常还是说错了一件事情。”
段翊霜道:“说错了什么事情?”
寿雪风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他说雪山不会融化,啧,啧啧啧,他说错了。”
段翊霜却难得笑了。
他不答这句话,只极清浅地笑了笑。
段翊霜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会在这里。”
寿雪风道:“我说了啊,林氏兄妹没有死,他们当然会说发生了什么事,哎呀,我是没想到无瑕剑安静了一段时日,竟然又做出这样的义举,可把我感动坏了,我就想着来见你,代我的老友说声谢谢,他呀,毕竟是天意镖局的主人,又不能亲自拜访,也就只有我能来咯。”
段翊霜道:“你来了,所以坐在这里?”
寿雪风道:“这件事是过不去了嘛,我都说了我是来见你的。”
段翊霜静静看他片晌,淡淡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寿雪风诚实道:“不会。”
段翊霜道:“我也觉得不会。”
寿雪风道:“好吧,好吧,是林天真告诉我的,他说那位薛大侠要我来这里。”
段翊霜忽而叹了口气。
他喃喃自语:“我猜到了。”
风很轻。
这风飘荡在街道上,让步入夜色的行人将脚步加快。
却也让守在门前的黎星辰皱了皱鼻子。
他在等人。
他等的不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他等的是他不想见到的人。
很显然。
他想见到的人是段翊霜。
他不想见到的人是薛兰令。
他在等薛兰令。
一个人怎么会专程来等不想见到的人呢?
这却是个问题。
黎星辰已经懒得想这个问题了。
因为那天在山洞里,他已见识过薛兰令的手段。
人要是有坦然赴死的信念,那还好说。
可黎星辰实在是也不想死。
事情也就演变到如今境地。
黎星辰叹着气等。
他等到薛兰令乘着夜色而来,黑衣墨发,发上金羽流苏垂落,掺杂在乌黑的发丝里,如同金光流泻,交缠裹进。
薛兰令生得苍白。
夜里的脸只会更白。
可那张脸又十分昳丽,竟让人觉不出他的苍白,只看到他夺人心魄的美。
黎星辰却是第一次被如斯美色震慑。
薛兰令与往常不同了。
这种不同在于气势,在于气场,是那种摸不到看不着的无形之物。
教薛兰令只站在黎星辰眼前,便让黎星辰以为这是回初见。
黎星辰倒吸一气,他正了正心神,道:“先说好,我虽然让你见我父亲,可是你若是触怒了他,就算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也不会放过你。”
他将“朋友”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薛兰令不会害怕似的。
薛兰令淡淡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撩开外衫衣摆,先他一步踏过门槛。
黎星辰愣住。
他眼睁睁看着薛兰令如走自己家门一般,不曾有半分偏差地行进院中,过小廊,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面。
黎星辰满脸恍惚地跟了上去。
这夜的夜色奇妙。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黑沉的天幕,微微的凉风。
若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在一夕之间重新再来。
那这一夜,就与七年前的夜色相同。
只不一样的是,七年前,是他栖身于一处角落,看着所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在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有。
原来拥有与失去往往是一线之隔。
原来他拥有,不代表他绝不失去。
那是十二岁的薛兰令在夜色里了悟的第一个道理。
他一步步穿过长廊。
他取下那支长长的白玉箫。
七年的时间,他与十二岁时已全然不同。
当他坐在太师椅上,微抬眼帘看向坐在上方的黎明达时,也不觉愤怒。
因为他心知肚明。
他迟早将这人踩在脚下,用相同的手段,教这人对着无边天际磕头认罪,再一刀砍下。
正如他取走蔚飞白的性命。
作者有话说:
寿雪风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