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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空调吹出的暖风让温度迅速上升,血液里的酒精随着汗水排出体外,紧接着便蒸发在了空气里。很快的,整个包厢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弥漫着呛鼻的烟雾。
  长时间待在这里,让人有种身陷火场无法呼吸的错觉。
  奚杨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杯子里的酒仿佛永远也喝不完,并且越喝越多也越喝越淡他的味蕾已经被酒精麻痹,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桌上的菜几乎没被动过,可奚杨的胃里却除了酒什么都没有。他将一只手肘抵在桌面,扶着额头支撑自己保持坐姿,另只手则横在胸前握成了拳头,拇指狠狠地掐着食指,于关节的侧面留下了一道道短短的,带着弧度的痕迹。
  但渐渐的,痛感也无法让他继续维持清醒。
  眼前所有的影像都重叠在了一起,随着身体的失衡又像万花筒一样分裂开来,变成了一块块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片。觥筹交错之间,狂妄的笑声伴着酒杯碰撞忽远忽近,那些人抽着雪茄喝着特供的白酒,道貌岸然地对政治和局势高谈阔论,批判制度,批判社会,批判一切不公平与不公正的规则,转头却又与自己口中的正义和理想背道而驰,与自私和贪婪狼狈为奸。
  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支力量和一种信仰,他们也是头戴高帽身披伪善,嗜血吃人的魔鬼。
  奚杨将解开了袖扣的那只手搭上了郑疆的肩膀,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两个条件。”
  郑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马上叫停了剩下那些端着杯子,还在等着敬酒的士兵,伸手扶住了坐也坐不稳的奚杨:“奚队识时务,说来听听。”
  奚杨深深呼吸,缓慢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吐字听起来准确清晰:“第一,不可以......动涂科。”
  郑疆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笑道:“可以。”
  “还有呢?”
  “还有......回答我一个问题。”奚杨断断续续地问道。“告诉我,吴城中队牺牲的战士......他们的灭火服......被以次充好......是你干的吗?”
  听清这句话的同时,郑疆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奚杨,看他那对薄薄的,频繁睁开又合上的眼皮,过了很久才压下顿起的杀心,语气平平地回答:“人分三六九等,有些生来就注定命如蝼蚁。”
  “为什么......”奚杨的拳头再次握紧,却最终在爆发之前又缓缓地松开。“你也是吴城人,是他们的战友......为什么?”
  “我只答应回答一个问题。”郑疆忽然有些烦躁地推开了奚杨。“奚队醉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他起身喊来陶伟南,交代他留下来陪好客人,安排今晚的其他内容,自己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盯着奚杨那只散开的袖口,俯身在他耳边说:“这里什么都有,好好放松一下。但愿等奚队睡醒,不会忘了我们今晚的约定。”
  陶伟南也喝了不少,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油条了,每次有这种局都会提前服用护肝解酒的药,中途顶不住了就去厕所吐一吐,吐完再回来继续,围着一桌人不停地打圈,手里的杯子几乎就没有放下过。
  郑疆离开后,他叫来一群女公关带还未尽兴的客人们去隔壁的水疗中心继续消遣,个别不好女色的则送去了茶室或红酒雪茄吧,安排可谓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却唯独把奚杨一人留在了包厢,只让服务员给他倒了杯水,拿来了一块浸得冰凉的毛巾,然后关上门反手一锁,把自己和他一起锁在了房间里面。
  酒精在瞬间上头,前一秒还犹有一丝清醒,下一秒就坠入了混沌无边的漩涡。十几杯“深水炸弹”的后劲让奚杨醉得坐不起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也彻底失去了防范意识和保护自己的能力。
  陶伟南嘴里叼着烟,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盯着趴在桌上的奚杨微微弓起的脊背,还有衣领处那一截白皙修长的脖子看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撕扯着迫使他仰起头靠坐起来,用毛巾在他脸上粗暴地一抹,之后又将他重重地按趴回去,听他额头撞击在桌面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心里顿时感到说不出的痛快,痛快极了。
  “啧啧啧,这阳春白雪的奚队怎么也跟我们这种下里巴人一样,醉成了一滩烂泥?”
  这一下结结实实磕在了玻璃转盘的边缘,奚杨稍一偏头,血就立刻从裂开的伤口中溢出,沿着发际线缓缓流到了鬓角。可他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双手垂在身侧艰难地喘息,过了很久才睁开颤动的眼皮,微微张开嘴,用平淡的,很轻很轻的气息对着陶伟南做了一句口型。
  他说:“去,你,妈,的。”
  这样一句脏话从奚杨嘴里说出来不像是在辱骂,更像是种讽刺有些人即便身陷囹圄,说粗鲁的话做出格的事,也依然是你无法企及存在;有些人则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老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站在太阳底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陶伟南果然被激怒了,他再一次猛地把奚杨拉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朝他怒吼:“你再骂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气急败坏的陶伟南怒视着奚杨,在他朦胧的,盛满醉意的眼睛里捕捉到了鄙夷的目光。他看着奚杨嘴角露出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冷淡笑容,看那张漂亮得令他厌恶的脸,仰起的脖子上明显突出的喉结,还有那双虚握在自己手腕上的修长的十指,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欲火,当即把人连拖带拽地推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抬起膝盖朝他的胸口压了上去。
  衬衣的扣子在拉扯中崩掉了几颗,陶伟南整个人的重量都在腿上,奚杨被压得喘不上气,甚至感觉肋骨已经断裂。他一边挣扎一边剧烈地咳嗽,下意识地将手举过头顶护住了手腕。而此刻他这幅凌乱不堪的模样却激得陶伟南兽性大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白得晃眼的肩膀和胸脯,就快要喷出火来。
  “还真他妈挺好看的,怪不得招人喜欢呢,当年是不是给班长操过了?嗯?”他一手将人下巴捏住,一手取下口中燃至一半的香烟,对着那张清秀的,满是痛苦的脸直直烫了下去。“奇怪了,这火怎么就烧不着你呢?让我看看,如果这张脸毁了,还有没有人”
  本以为对方绝无可能有还手之力,可眼看烟头朝下的一刻,面目狰狞的陶伟南话没说完,落在半空拿烟的手就被奚杨一把抓住,紧接着又被他用一个擒拿的姿势用力一扭,瞬间掉转方向烫在了自己身上。
  陶伟南顿时措手不及地大叫一声:“操!”
  而就在他急忙把烟拍落,重新举起了拳头的时候,紧闭的房门突然伴着一声巨响被人大力踹开!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鱼贯而入的一群刑警将骑在沙发上一脸惊愕的陶伟南团团围住,子弹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刹那间,十几只乌黑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破门而入的正是霍辞,当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和被压在沙发上的奚杨时,他当场暴怒着冲了过去,狠狠一飞腿把双手抱头,还未来得及站起来的陶伟南扫倒在地,踩着他的脸,直接将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陶伟南浑身发抖,僵直地趴在地上,半张脸被厚重的靴底踩得扭曲变形,张着嘴口齿不清地大喊:“放开我!这里是私人场所!我犯了什么法?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不能开枪”
  “咔哒”一声,扣动保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霍辞把食指移上扳机,对着陶伟南冷笑一声:“失手打死一个拒捕的暴徒最多接受几次审查,写几份检讨。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在场都是我的人,都会为我作证。”
  “你不会这么天真,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使用卑鄙的手段吧?”
  沙发旁,紧随霍辞冲进来的周童已经将衣衫不整的奚杨扶坐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了他的身上。
  周童已经出离地愤怒,破门前还曾劝说霍辞冷静一些,而此刻他却只想夺过那把枪,亲手了结掉陶伟南这个畜生,混蛋!
  看着自己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的教导员被折磨得浑身酒气伤痕累累,周童在震惊、疑惑的同时更心痛得无以复加,但理智告诉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他强忍着悲愤跪在奚杨面前,拢好他的衣领,擦去他鬓边的血迹,望着他那对失神的双眼轻声地对他说:“教导员,哥哥……别怕,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奚杨坐不稳,身体不断地倾斜,右手一直紧紧扣着左手的手腕,像是听不懂,不认识似的,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看周童。
  霍辞扫了一眼桌面上堆积的酒瓶,对周童说:“他被灌醉了,打120吧,我担心酒里还加了其他东西。”接着他朝自己的队员使了眼色,几个人便上前将陶伟南的双手反铐在身后,把他拖到了角落。
  霍辞掏出手机叫救护车,陶伟南这时回过神了,坐在地上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垂死挣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楼上还有什么人吗?没有搜查令、逮捕令,我可以告你们滥用职权、暴力执法!”
  看守在旁的刑警任他叫嚣,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于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周童身上,开始对着他阴阳怪气:“我看你们是搞错了吧?我请老战友吃个饭,他酒量差,喝多了自己撞在桌子上,我好心想帮他处理伤口,他还拿烟烫我!”
  “有警察朋友了不起,有枪了不起啊?故意伤人都不用道歉,我这弟弟可真牛逼,真让我长见识!”
  “你说够了吗?”周童扭过头冷冷地看着陶伟南。
  陶伟南就是想激周童开口,可视线相交的一刻,他却忽然有种见到了周熠的错觉,顿时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不说话了。
  周童先小心翼翼地安顿好奚杨,然后起身走过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盒烟和火机,到陶伟南面前蹲了下来。
  心虚的陶伟南立刻偏头躲避,周童也不在意,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当着他的面点燃,吸一口再吐出,然后问他:“烫着你了是吗?要道歉是吗?我来。”
  说完他便把燃着的烟头对着自己的胸口按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太急,周童还穿着姚宏伟找给他当睡衣的短袖T恤。烟头一挨上去,瞬间就把薄薄的布料烧出一个破洞,露出了里面烫得发红起泡的皮肤。这下陶伟南更是头都不敢抬,看着飘过眼前的一丝烟雾,听周童淡淡地对他,也对自己说道:“是我的错,没有跟紧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记住,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再给你伤害他的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陶伟南甚至想大声地嘲笑周童,告诉他你想拼命保护的人,你最尊敬崇拜的教导员,就是当年害死你哥哥的罪魁祸首!可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看着周童把烟头踩灭,走回了奚杨身边。
  曾经也有人这样警告过他,要他小心一点。那个人死了,但今天,陶伟南却觉得他又回来了。
  平静的周童比霍辞更让他感到害怕,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生进门后,霍辞便让人把陶伟南带回局里,随便找个理由先拘他四十八小时再说。他确实没来得及申请,没有正当的理由搜查这间会所,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也没有必要多做动作打草惊蛇。
  只是这时大家又面临着新的难题无论霍辞怎么劝说,缩在沙发角落里的奚杨都拒绝配合,不肯躺上担架不肯去医院,也不肯让除周童以外的任何人碰他扶他。
  周童单膝跪在他面前耐心地哄他:“听话好不好?你喝太多,需要输液才能避免酒精中毒。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的。”
  奚杨低着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是没有一点回应。
  医生想尽办法左右试探着检查了一番,而后无奈地对霍辞说:“情况还好,可能有轻微的酒精中毒,你们这么多人,强行扛走行不行?”
  霍辞正在犹豫,周童立刻转过头对他和医生说:“他还没从防御状态中脱离出来,别强迫他,别再让他受刺激了。交给我,补充液体,侧卧防止呕吐物堵塞气管,对吗?我能照顾他。”
  “这样吧。”霍辞听完想了一下,蹲下来小声对周童说:“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回队里,先去我家休息。我家离医院很近,但我今晚要回局里办案,有什么情况你就立刻给我打电话,送他去医院。”
  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周童点了点头,转身对醉得不省人事的奚杨说:“教导员,不去医院,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试着把手放在奚杨的手背上,靠近他的耳边:“杨杨,宝贝,乖了,跟我回家,我是童童哥哥啊。”
  “我爱你,我带你回家,以后有你和我的地方就是家,好不好?”
  就这样,周童不断地重复,近乎宠溺地呼唤着,片刻后奚杨的手动了动,主动翻过掌心与他十指相扣,抬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像是终于认出他了一样,黯淡的眼中很快恢复并充满了无助的,期盼已久的神色。
  他认得我,他在等着我啊!周童鼻子一酸,赶紧把人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怀里,感受着胸口的烫伤被他温热的呼吸覆盖,感受着一阵一阵灼热的,无比真实的疼痛,稳稳地抱着他的教导员往楼下走去。
  马路边,成排的警车和救护车上警灯闪烁,交织的红色和蓝色把静谧的夜空映照得一片喧嚣。走出会所大门,周童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抬头望着天空中如梦如幻的月影,还有那鹅绒般纷纷扬扬飘然落下的一粒粒晶莹的碎片,轻声对怀里的人说:“杨杨你看,好美啊。”
  凛冬降临,第一场雪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