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页


        “……”松无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最终收了匕首,说:“你高兴就好。”
        她说走就走,留徐闻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
        啪!
        火苗在空中炸出几点火星子来。
        撑着火势旺,徐闻起身从旁边挑了几根桌子腿过来斜架在火上,随即又把药罐子添了药材和水,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桌子腿上。
        如此,看着那药罐子上逐渐升腾水雾,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头啃起了干粮。
        松无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徐闻披着薄毯子躺在将熄未熄火堆旁边,睡颜恬淡。他面前的这一边火堆灰烬里,煨着盛了药汤的罐子,另一边则倒着一团药渣。
        “你回来了……”徐闻的睡眠很浅,一听到点动静就连忙睁开了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忙起身将药罐子掏出来,又拍了拍上面的炭灰,把药罐子放在松无恙面前。
        松无恙嗯了一声,向他道了声谢,坐在了他右边。
        寒风从开着的客栈大门处吹卷进来,将本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徐闻给吹得一个激灵,目光怔忡。他不知怎么,突然间脸上就带着了悲伤,眼中隐约泛着水光。
        过了一会儿,松无恙听到徐闻用几乎听不太到的声音说道:“怀道城我从前来过……城东的扬州铺子里卖各种好吃的零口,老板是正经的扬州人,他有一个女儿,当初还开玩笑说,要把女儿许给我……”
        徐闻的记性很好。
        横街上的那些推车的小摊贩他可以一个不落的把名字报出来。
        谁家的饭最便宜好吃。
        谁家的衣服最耐穿。
        谁家酿酒会掺水。
        他都知道。
        谁谁谁老是伤风感冒,却不舍得去看病,老是需要他来赠药……
        他也都记得。
        “为什么呢?”徐闻将连埋在腿上,瓮声瓮气地说道:“城南李叔的药材铺子,我还赊了二十文钱,说好等同昌安全了,我就过来还钱……”
        怎么就……
        怎么就成了死城?
        徐闻的眼泪夺眶而出,浸润在他的裤腿上,被寒风吹得凉丝丝的。
        松无恙虽然无法对徐闻感同身受,但却意外地能够理解徐闻此时为什么会痛苦。准确的说,她是曾在阿姐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悲伤的情绪。因为开始明白阿姐这一路走来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松无恙也就自然而然的能领会此情此景。
        她伸手拽了断裂的桌板过来给火堆加柴,嘴里说道:“阿姐说过,只要人的头上还顶着那四座大山,人就只能是贱命。”
        闻言,徐闻有些困惑地抬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松无恙,等她的下文。
        “哦不,对你们男人来说,只是三座大山罢了。”松无恙摸出火折子来,划亮,翻手一抛。闪动的火焰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落在那快到尽头的火堆里,转瞬间便将其重燃了起来。
        徐闻听到松无恙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但他细细去凝望松无恙时,却又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半点愁容。
        “皇帝,是第一座大山,皇帝之外,尚有那些个尸位素餐的昏聩官吏作第二座大山。”回忆起阿姐说话时眼里的光,脸上的神情,都令松无恙无比地动容,连带着这些话也更加清晰了起来,“此外,还有你已经挣脱的家族,以及也许你将来会成为的……夫权。”
        “屠城的是那些英吉利亚人。”徐闻的双手揪着裤腿,敛眸说道。
        松无恙嗯了一声,偏头道:“但无所作为、任由这万里河山被纷乱屠戮,任由你熟悉的那些人变成尸体的,是稳坐在长安安乐窝里的皇帝。

399  祐川城
        徐闻轻轻地哼了一声,垂着头用靴子去踢面前的炭灰。
        他不想与松无恙起争执,所以即便他心中对松无恙,以及对那位李姑娘的说法不敢苟同,也依旧没有选择去开口反驳。
        “榆木脑袋。”松无恙嘀咕了一句。她咕咚咕咚几口把药喝了,随后拉了一块桌板过来垫在身下,就打算合衣睡了。
        门外的月光在一点点偏移,照在松无恙的脸上,留下一片莹润的光泽。
        因为隔得近,徐闻甚至能看到她面上细细的绒毛。他轻身过去,把松无恙脚边喝空了的药罐子拿过来,目光却始终黏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何,徐闻心里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芥蒂。
        这份芥蒂并不是因为松无恙刚才说的那句玩笑似的榆木脑袋,而是因为徐闻发现,他已经有些掌控不好自己和松无恙相处时的边界感了。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四个字,落在徐闻的耳中,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股亲昵感,叫徐闻的心突突直跳。
        你过界了。徐闻如此告诫自己。
        他知道面前这个被世人畏如猛虎的姑娘有多么厉害,也知道她心中怀柔,但他更清楚的是,不管是哪一面,都没有他这个外人的落脚之地。
        心思一起,徐闻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干坐了好一会儿后,侧身去药箱里摸出了一块白麻布,捏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里的药罐子。然而即便是给自己找了事做,他那眼睛还是会时不时地瞥一下熟睡着的松无恙。
        徐闻这一坐,便直接坐到了天亮。
        白天的怀道城与夜里有些不同,交错的小巷子里,偶尔会有几个佝偻着的身影一闪而过。蒙头盖面的,看不清脸。
        松无恙走在前头,手里牵了一头驴。她转眸看到驴车上的徐闻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是外族人,并非怀道城里的人。”
        早在昨天夜里,松无恙出去检查四周情况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些人的存在。他们藏在各种犄角旮旯里,只漏出一双眼睛来,谨慎且戒备地看着从屋顶上飞掠而过的松无恙。
        驴和车厢,也是从他们手里拿来的。
        出同昌城时,松无恙骑的是顾奕竹从殷州带到同昌的马,马车车厢则是阮素素给她准备好的。可惜就算是再好的车厢再好的马,也经不住松无恙这穿风过沙,马不停蹄地赶路。
        于是在离开同昌的第五天,松无恙成功的把马儿给累死了,榆木做的马车车厢也在随后的大风沙之中散了架。
        故而,在抵达怀道之前,松无恙是想着能在怀道城里寻个代步的,就算没有马,买头驴也成。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怀道成了死城,别说是马了,就连人也瞧不见一个。
        “对了,松姑娘,你这驴和车是哪儿来的?从他们手上买的?”徐闻本来是想说抢,但话到了嘴边,硬是生生转了个弯。
        松无恙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说道:“这地方花不出去钱,所以不是买的。”
        也不是抢的。
        如今这种世道,她的确是可以凭着自己手里的剑直接去抢了驴和车回来,可当她触及到那个汉子畏惧的眼神时,她突然就拔不出剑了。
        阿姐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松无恙暗暗对自己说道。
        最后,这驴和车是松无恙用她的玉佩换来的。那汉子不要钱,也不敢要钱,只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松无恙腰上的玉佩,恳请她把玉佩送他。
        松无恙痛快地应了。
        她知道那汉子为什么要玉佩,玉佩是千秋派的东西,有了它,将来要是能有幸逃离陇右道,便等于是有了大部分城镇的通行书,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徐闻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
        “随你什么意思。”松无恙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驴在怀道城的主街上往北城门走,“我们还需要更快一些,才有可能赶上阿姐,小徐大夫,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再往西北走,可怕的就不只是遮天蔽日的风沙了。
        徐闻猛地将车帘放下去,嘴里倔强道:“什么回去?你这内伤还没好全,就是胳膊肘也还差点火候,我要不跟着,你自己一个人能熬药?”
        松无恙笑了笑,没继续说话,翻身便骑上了驴。
        即便是驴,她这身手也愣是骑出了一股英姿飒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