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卡迪尼昂王妃的隐私 > 第6页

第6页


              “我明白您的意思,第一次接触就让德·阿尔代兹面对一切难题,以后就不用再去解决了。”
              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和布隆代一起到来。拉斯蒂涅领着德·阿尔代兹同来赴会。王妃对这位名人没说一句恭维的话;凡夫俗子却往往把名人恭维得厌烦不已。王妃对他显出殷切和蔼的态度,又不失风度和尊重,这是她屈尊纾贵的最后限度了。她对待法国国王和诸位亲王大概也是这种态度。她显出很高兴见到这位大人物的样子,也为当初曾设法见他感到高兴。像王妃这样高贵风雅的人物之所以独秀于芸芸众生之上,就在于听人讲话时的神态,亲切和蔼,丝毫没有调侃和嘲弄,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正是有品德修养之人的处世原则。当这位名人说话时,她那专心致志、倾耳聆听的姿态比任何添油加醋的阿谀奉承更让人舒坦一千倍。这次侯爵夫人介绍二人相识,并没有大肆张扬,很是妥帖得体。晚宴桌上,德·阿尔代兹被安排在王妃身旁,王妃远没有像忸怩作态的女人那样过分减少食量,反而胃口很好,十分得体地显示出一个女人的自然本色,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举止。在上两道菜的间隙,大家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她利用这时刻跟德·阿尔代兹单独谈话。她说:
              “坐在您的身旁,我非常高兴,这秘密在于我想知道有关您的一位挚友的情况,先生,他是为了与我们并不相同的另一番事业而牺牲的。我欠他很大的情分,但却没有机会向他表示感激,从而让我心安。德·卡迪尼昂亲王跟我一样也感到遗憾。我知道您是这可怜的小伙子最好的朋友,您们相互之间有纯洁的牢不可破的友谊,我很看重您的这个身份。他跟您是那么亲近,我想请您告诉我有关这个人的一切,您不会感到惊奇吧。尽管我属于一个被逐往国外的家庭,在政见上近于主张君主政体,但我决不是那种人:认为一旦主张共和体制就绝对不可能有高贵的心灵。只有君主政体和共和政体才是不堵塞美好感情的两个政府形式。”
              “夫人,米歇尔·克里斯蒂安是个天使,”达尼埃尔用激动的声音回答,“在古代的英雄中间,我不知道有谁比他更为出色。千万不要把他看作一个思想偏狭的共和党人,主张恢复国民公会,重新执行公安委员会那些可爱的规定。不对,米歇尔热切希望的是在整个欧洲实行瑞士的联邦制。在您我之间不妨直说,除了辉煌灿烂的个人专政的政府之外,我觉得瑞士的联邦制特别适合于我们的国家。米歇尔主张的政治体制要在旧世界中消灭战争,打碎以征伐为基础的封建社会,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起一个新世界。从这方面来说共和党人跟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理想最为相近,所以在七月革命和圣梅利修道院的冲突中,他才对共和党人伸手相助。我们两人虽然政见完全不同,但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这种友谊表示您们两人的品格都应该大加赞美。”德·卡迪尼昂夫人惴惴地说了一句。
              “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他把他对您的爱情只向我一个人和盘托出,”达尼埃尔说,“这样推心置腹,就更加强了我们已很巩固的兄弟般的友谊。夫人,只有他一个人对您的爱情,才是您这样的女人本该得到的。不知有多少次,我冒着大雨跟您的马车一起回到您的家,跟您的马并排赛跑,为的是赶上马车,能够看到您、欣赏您!”
              “这样的话,先生,”王妃说,“我就不得不补偿您们的损失了。”
              “为什么米歇尔不能到这里来呢?”达尼埃尔说着,声调里充满了悲伤。
              “也许他不会爱我很久,”王妃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共和党人在思想上比我们专制主义者更加专制,我们专制主义者是由于太宽大才犯了罪。他大概把我想得太完美,但总会发现自己想错了,当然这是个残酷的局面。我们女人无休无止地遭受诽谤,跟你们在文坛上遇到的指责中伤一样多,我们女人既不能用荣名也不能用佳作来保护自己。人们不相信我们的真实面目,却相信别人为我们虚构出来的形象。很快地,人们就会把真实的我对他隐瞒起来,不让他认识,换上一个幻象中的女人,伪造的画像,而对于社会来说这才是真的。他会觉得我配不上他对我的高贵感情,也没有能力理解他。”
              说到这里王妃摇了摇头,插着石楠花的秀丽发卷也颤动起来,姿态极为优美。她要表达的令人懊丧的疑虑和内心隐藏着的痛苦都是说不明白的,然而达尼埃尔却都明白,他望着王妃,不禁心潮汹涌。
              “说起来,七月动乱过了很久,我又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几乎克制不住我的欲望,很想就在意大利歌剧院的列柱走廊里,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握住他的手,把我的一束花送给他,我想这样能够很好地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而如今,这种行动也像别的许多高尚行动一样被人看作德·莫菲纽斯公爵夫人在发疯,而我永远不能做任何解释,只有我的儿子和上帝才会了解我。”
              这些话是在交谈对方的耳边轻轻说的,同席的人都听不到,那声调真配得上演技最为娴熟的女伶,一定能够动人心弦,于是也就让德·阿尔代兹动了心。这些话跟这个名作家毫无关系,说来说去,这个女人为的是在一个死去的人面前剖白自己。也许她的确受到过诽谤,她要知道的是,在这个曾经爱她的人看来,这些诽谤是不是让她失去了光彩,那人临终之际,是否还保持着在幻想中对她的爱恋。
              德·阿尔代兹回答道:“米歇尔是个爱情绝对专一的人,即使他选择错了,他宁可为此忍受痛苦,也绝对不会放弃他所选中的那个女人。”
              “他就是这样来爱我的?……”王妃说着,露出得到至高真福的狂喜模样。
              “是的,夫人。”
              “他曾经因为我而感到幸福吗?”
              “整整四年,始终如此。”
              “一个女人知道了这样的事,不感到骄傲和自满是不可能的。”她说着,把温柔而高贵的脸转向德·阿尔代兹,露出羞涩之情。
              这类女伶们最高明的演技就是:话说得过于露骨时,就用动作来掩饰;话说得仍嫌不够周全时,就补之以眉目传情。这种娴熟的不谐和音,混杂在她们那或真或假的爱情旋律中,就构成了一种难以抵拒的蛊惑力。
              她确信自己的话已经产生了效果,就仍压低声音接着说:“能够使一个伟大的男人幸福,自己又没有什么罪过,这岂不是把自己一生的使命都圆满完成了吗?”
              “他是不是给您写过信?”
              “写过,但当时,我要确切地了解事实。先生,请您相信我的话。他把我抬举得这么高,是不是弄错了。”
              女人们都能够让自己说的话带上一种特殊的神圣意味,她们说话时加上了不知是哪一种颤音,使她们语言的本意更加扩展了,更加深刻了。到后来,被她们迷惑的听众竟然不明白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们的目的就完全达到了。这就是口齿辩捷的本质所在。王妃的头发编成辫子盘成高髻,又装饰着美丽的石楠花,即使她戴上法国王后的冠冕,她的前额也不会比今日更加庄严。这个女人在污蔑诽谤的波涛上行走,就好像救世主在太巴列湖的水波上行走似的。一位亡人对她的爱情使她周身发出纯白的光辉,如同天使被光环所笼罩。别人对此毫无感觉,她也没有必要显示出这段爱情,丝毫无意表现出她是多么伟大和一往情深,只露出单纯和安详的样子。一个活着的男人也许永远不会给予王妃从一个亡人那里得到的慰藉。德·阿尔代兹是个孤独的劳动者,写作像一个大帐幕把他围起来保护着,使得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这女人的一番说辞和那声调,哄得他上了当。他禁不起这种高超手段的蛊惑,欣赏这种在不幸中酝酿成熟的、在退居休养中恢复过来的无瑕的美丽。他赞美结合精密智慧和高贵心灵为一体的这位罕见的女人。最后,他渴望承接过米歇尔·克里斯蒂安的那段恋情。就像大多数思想深刻的人一样,这种感情起初只是一闪之念。他看着王妃:端详着她那头部的轮廓,打量着她那匀称面部的柔和线条,她的腰肢,她的脚,她那丰满细嫩的双手,比他陪着朋友在街上随车疯跑时看到的亲切、仔细得多。他发现了精英人物萌发爱情时会产生精神上的第二种视觉这种令人惊异的现象。当初米歇尔·克里斯蒂安那么明智,怎么会看不清这颗心和被爱情之火照亮的这个灵魂呢?这位联邦主义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底细,显然他的朋友曾为这段爱情而感到幸福。于是,在德·阿尔代兹看来王妃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她仿佛被罩上了一个诗意的光环。晚宴时,这位作家想起那位共和主义者曾绝望地向他倾诉心声,向他诉说他以为那女人也爱他时,心中所怀的希望,以及抒发对于这位女子真正感情的美丽诗篇,当初只为他一个人朗诵过。狄安娜对这些并不知情,然而她会从这偶然的酝酿准备中得到好处。男人从密友变为情敌很少不产生懊恼情绪的,德·阿尔代兹却完成了这种转变,并没有负罪感。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尊贵体面的妇人,上流社会之花与低俗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别,对于凡庸的女人,作为例子,他只了解一个。但是,他身上最为敏感的那个角落,他灵魂和理智最为柔软的部分却被震慑住了。他的天真和攫取这个女人的强烈愿望推动着他向前,然而他发现他被整个的社会羁绊住。王妃的举止,言语的用词,尊贵的仪态,在他和她之间构筑了一道藩篱。这个男人习惯于不尊重所爱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刺激,仿佛是个强有力的诱饵,他必须吞下,他忍受着这个伤害又不愿暴露自己的痛苦。直到正餐之后,端上水果甜品时,他们还在谈着米歇尔·克里斯蒂安,这个话题对于达尼埃尔和王妃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放低声音,谈着爱情、同情心,预测后果;王妃装作被人误解、受到诽谤的女人;那男人把脚放到那个死去的共和党人的鞋子里,要沿着他的爱情道路继续往前走。也许这位天真的男人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对朋友已经不太感到愧疚了。当精美的果品、点心晶莹润泽地摆上餐桌时,几个枝形烛台上蜡烛发着熠熠的光辉,照得果品和点心的颜色更加鲜艳,一束束的鲜花摆成一道五光十色的花篱,把宾客隔成两排。王妃兴高采烈地说出一句妙语,来结束这一段密谈,同时飞出一个眼波,这时美人的金发似乎变成了浅棕的颜色,她巧妙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达尼埃尔和米歇尔是灵魂上的孪生兄弟。从这时起,德·阿尔代兹就加入了同席宾客的谈话,也显出了孩子般的快乐和只是小学生才会有的自命不凡的神气。王妃从容自然地挽起德·阿尔代兹的手臂,走进侯爵夫人的小客厅。穿过大客厅时,她放慢脚步,让跟布隆代挽着手的侯爵夫人与她隔开一大段距离,她让德·阿尔代兹停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