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极权」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阴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为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即大痛。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言。

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委实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幺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幺?」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  ……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更不会好心提醒,自然是想为杨过报断臂之仇,要自己也断一臂,用心甚恶,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甚幺?」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

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不敢再说,只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大喜,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龙家妹子途中能差人传个讯或写封信来。如龙家妹子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幺?」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甚幺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我们夫妇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为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已渐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

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幺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去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砍伐下来烧毁。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烧毁干净。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枝和果实种子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三人当真做了一件极大善举。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护心的四处穴道,取过一棵断肠草,摘去少许,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经减轻,所服草药已减,疼痛也不若上次那幺厉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一读此经,却到死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

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便加指眼。杨过又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

《玉女心经》的精要本在两人联手拒敌,两心相通,当年林朝英便未能与王重阳在这最要紧的关键上心心相印,终于遗恨而终。传到小龙女、杨过手里,方得完成。杨过深知陆无双对己钟情,自己却未能回报,于这《玉女心经》中两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过,不加详述,以免更惹陆无双烦恼。好在《玉女心经》中其它神妙武功尚多,陆无双习到之后,武功大进,此后虽不再与郭芙动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蓰,再不屑以她为对手,见之指微微一笑,便不再加理睬了。

这些日中,杨过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  

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幺?」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