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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夜无眠



                                    听了陆六福的回禀,英帝与杜沅沅都蓦然变了脸色。陆六福继续道:“负责祭天的司礼太监是敬事房司礼部的李贵,奴才直接找的凌海。据凌海说,今日祭天一完,李贵便向他告假,说是家中父亲病重,要回家探望。凌海便准了他三日的假。”

        杜沅沅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李贵此时匆忙告假出宫,似乎太过凑巧了些,竟似出宫逃命一般。英帝也想到了这一点,沉声道:“你去查查李贵的底细,速来报我。”陆六福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英帝看着杜沅沅,眼中满含悲愤,黯然道:“我真是糊涂,始终未想到那上头去。就为了一个‘权’字,当真就什么都可利用么?”杜沅沅知道他心中必是痛苦夹杂着自责,心中一阵疼惜,也不答话,只走上前去,将英帝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殿中一时静极,只闻鎏金草叶纹铜漏的嘀嗒声响。案上燃的越女采莲灯暴开一个又一个灯花。灯影在两人的面上摇曳,四周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唯一真实的只有彼此的温暖。

        窗外夜色更深,杜沅沅看着那已变成紫墨色的窗纱,定了定神,道:“有一件事我们必须早做防备。”英帝并未抬头,只是静静地听着。杜沅沅道:“太后并未将皇后直接送交内务府,只是暂压在敬事房内牢。这件事太过重大,我是怕万一有人对皇后实施暗算,阴谋得逞,事后只说皇后是畏罪自裁,恐怕皇后的这个罪名就坐实了。旁人即便是怀疑,也说不出什么来。”

        英帝“腾”地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一边沉吟一边道:“宫中关押犯妇的内牢一向都由敬事房负责看守职责。若真是有人图谋暗算皇后,必会打通敬事房总管这一关节。”“凌海?”杜沅沅的心一下子变得恋榈榈摹L蠼屎蟛恢苯铀徒荒谖窀炊扔闪韬?垂埽训朗潜鹩杏靡狻A韬D侨盏剿惺蕴剑甘怪朔置骶褪抢鲥V皇遣恢窍蚶鲥泼奶趾茫故且丫闪死鲥男母埂Z泼幕购茫羰切母箍删吐榉沉恕?

        杜沅沅向英帝道:“凌海这人可信么?”英帝点了点头,“凌海自幼入宫,本是我的一个贴身太监,后来,我看他精明能干,便将他提拔起来。此人人品尚可,只是有些贪慕富贵。”杜沅沅心里默想了一回,道:“不如把他宣来,我想问他几句话。”英帝点首答应,高声道:“来人,把凌海给朕找来。”

        凌海站在怀玉宫正殿上,恭顺地低着头,心中却忐忑不安,英帝这么晚了召自己到怀玉宫中问话,定是为了关押在内牢中的皇后?一想到这个,凌海就头痛不已。早知被牵连在内定会没有太平日子过,但又无可奈何。果真,如此深夜还接到了皇上的宣召。

        凌海等了半晌,还未听见有人开口。便偷偷看了看上坐的面色平淡的英帝和杜沅沅,心里更是打起了鼓。愈发局促不安起来。

        杜沅沅端着红釉菊花纹茶盏,用盏盖细细地撇着褐色茶汤表面的浮沫。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盯着立在下首的凌海仔细地瞧,直看到凌海面上浮起不安的神色,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才缓缓开了口。

        “凌公公进宫也有些年了吧。”凌海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恭恭敬敬答道:“奴才是天成年间进的宫,那时皇上还尚在襁褓,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杜沅沅晤了一声,又道:“在宫中这些年,皇上待你怎样?”凌海小心答道:奴才幼年入宫,无权无势,全因皇上对奴才的信任,奴才才当了这敬事房的总管。现今奴才这一切,全是皇上给的。对皇上,奴才愿肝脑涂地。”凌海越说越是激动,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就势磕了个头。英帝目中也似有激动之色,缓缓道:“起来说话吧。”

        杜沅沅看着凌海的表现,心中微微一喜,这个凌海还算是念旧,对英帝也颇为忠心。除了有些贪财,人品应该坏不到哪去。而且,看这个样子,应该是还没有被太后和丽妃收买。

        凌海站起身,英帝道:“朕自小就是由你陪伴,直到天业十年,朕看你聪明能干,便提拔你做了敬事房的总管。算来也有八年了,这八年里,你克勤克俭,宫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朕虽未说什么,却都记在心上。”那边凌海听得满面激动,双眼含泪,鼻音浓重,道:“奴才,奴才心里明白,皇上对奴才一直亲厚有加。奴才做不了什么,只愿能一直伺候皇上,安安心心为皇上办事,就是死了,奴才也心甘情愿。”英帝轻轻一笑,“什么死不死的,你只要一直忠心为朕,朕也会一如既往地待你。”

        凌海听了,脑中似是在挣扎什么,象是突然下了决心,又跪下道:“皇上,奴才有罪。”英帝啊了一声,却并不答话,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凌海,丝毫不露半点情绪。凌海磕了个头,道:“今日祭天大典,皇后出了事,现今关在敬事房内牢中。奴才在天刚擦黑时,接到传话,说让奴才今夜高抬贵手。奴才在房中思前想后,不知该不该禀告皇上,正犹豫着,皇上就着人来宣召。奴才未及时告诉皇上,奴才有罪,请皇上重重责罚。”

        英帝与杜沅沅对视一眼,面上均是一凛,果真被杜沅沅猜中了,今夜确实有人要暗害皇后。杜沅沅强压下心中的急迫,稳声道:“是谁给你传的话?”凌海道:“奴才并未看到人,是听到有人敲了奴才的房门,出门查看,便看见门缝内插了张折成条状的笺纸。”英帝一听有证物,急道:“快拿上来,给朕看看。”凌海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站起身,双手捧着,送到英帝面前。又取出一张,一并奉上,嗫嚅道:“还有这个。”

        英帝见凌海手上,除了那张他提到的笺纸,竟然还有一张五万两的银票。心中怒不可遏,一出手便是五万两,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五万两只买皇后一命,价钱又未免太低了些。忍不住拿过银票便重重拍在案上。凌海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再多发一言。

        杜沅沅拍了拍英帝的手,似是让他忍耐。英帝压下心头的怒意,接过笺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下。纸是最普通的素纸,并无一丝花纹,看得出并不是宫里嫔妃们日常惯用的,倒象是从宫外带入的。纸上仅有六个字:今夜高抬贵手。但字迹歪斜,无一成形,想必是怕旁人发现,用左手所写。英帝看了半晌,并未发现什么,便将笺纸递到杜沅沅手上。

        杜沅沅将笺纸在案上抹平,细细看了一会,又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微噫了一声。英帝道:“你可有发现?”杜沅沅直盯着那纸上的字迹,若有所思,“这纸、字俱都看不出什么,但是,这墨却有些不同。”英帝眼中一亮,急忙问道:“你且说说,有何不同?”杜沅沅想了一想,道:“墨种主要分为松烟墨和桐油烟墨两种。松烟色泽蓝黑,不宜作画;桐油烟则色泽黑中泛紫,书画兼宜。松烟所制之墨,体轻而色暗,无光泽;桐油烟墨则正好相反。这张笺纸上的字迹呈蓝黑色,且无光泽。显然是松烟墨写就。现下宫中俱都喜欢用桐油烟墨,但我知道,宫中唯有一人好松烟墨,倒不是爱吟诗弄文,只不过是想与众不同罢了。前日,我听说宫里进了一批新墨,其中一款漱金刻雨霖墙青花的松烟墨最是稀奇,本想要过来看看,后来听说,已经被一位娘娘给要去了。你可知这位娘娘是谁?”英帝直视着杜沅沅的眼睛,“难道是?”随即指向祥萃宫方向。杜沅沅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英帝的脸色更显严峻。

        杜沅沅看了看下站的凌海,心中一动,既然有心之人已安排了今夜的行动,不妨将计就计,就地布局,以逸待劳,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想罢,杜沅沅偷偷以眼神示意英帝,英帝与她正好一般想法,便语重心长对凌海道:“朕对你最是信任,你且莫要辜负了朕。”凌海在一边唯唯应着,禁不住痛哭流涕。英帝又道:“眼下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若办得好,朕便既往不咎,还将这五万两归还给你。”凌海面露喜色,英帝向他招招手,让凌海附耳过来,低语几句。凌海一脸凝重,不住地点头。

        待凌海辞出了殿,英帝奇怪地向杜沅沅道:“你是如何知道要从凌海着手的?”杜沅沅道:“我刚被升为婕妤,凌海便受丽妃的指派到我宫中进行试探。刚刚你一说到凌海。我还真担心他已经是丽妃身边的人。如今看来,他只是有些贪财,对你如此忠心,应该还是个可用之人。”英帝道:“你这一招以情动人,不仅试出了他的忠心,还问明了真相,实在是高过我多多呀!”杜沅沅却不以为意,“我这都是些小伎俩,放在你身上,只怕是还不屑为之呢!”二人虽玩笑了几句,但想到眼前危机四伏,心中又是一片沉重。

        铜漏声声,万籁俱寂。英帝与杜沅沅相对而坐,心中俱都焦急万分地等着凌海那边的消息。“嗒”地一声铜漏轻响,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响亮,杜沅沅寻声看去,已是丑时了。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兰兮的声音道:“禀皇上,敬事房总管凌海求见。”英帝长身而起,“快让他进来。”不一刻,凌海垂头丧气地进了殿,还未行礼,英帝便道:“今夜情况如何,你快报来。”凌海一听,急忙跪倒,伏地道:“奴才有负皇上所托。”说罢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凌海回到敬事房,便按英帝的嘱咐,在皇后关押之处重新进行了布置,撤掉了外面的守卫,将人员全部调到里面隐藏起来。造成一种看守松懈的假象。果然,到了三更天的时候,从门外闪入一个黑影。直向皇后的看押之处而来。凌海带着人一拥而上,将那人牢牢围在中间。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可那人见势不好,突然将牙一咬,待凌海回过神来,那人已中毒身亡。原来是早已在口内藏了致命□□。

        英帝脸色铁青,狠狠一拍几案,“啪”地一响。口中恨恨道:“做得真是天衣无缝!”看凌海兀自跪在地下,语声不由转为和缓,道:“这也不怪你,起来吧。”凌海站起身,垂手站在一旁。英帝道:“刺客你可认识?”凌海摇摇头,面上显出奇怪的神色,“奴才查看了一下,此人也是个太监,但是奴才并不认识。这宫中太监虽多,奴才不认识的太监却也没有。所以,奴才想,这人多半是个假冒的。其他却再查不出什么了。”

        英帝心里明白,这条线索多半是断了,便对凌海道:“皇后那里,你要小心守着。不可有半点差池。”又拿起桌上那张五万两银票道:“这个就给了你吧,日后且不可再贪慕小利,小心当差。”凌海痛哭流涕,重重点头,“奴才谢皇上宽待,一定拼了性命保皇后万全,今后,再不敢了。”

        天边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案上的烛火暴开最后一个灯花,闪烁了一下,慢慢熄灭。英帝与杜沅沅依旧坐在椅中,竟是一夜未眠。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英帝忽然站起身来,向外面喊了声“备辇”。拉起杜沅沅,走出怀玉宫,直向禁宫城墙而去。

        步辇停在宫墙东角楼下,英帝拉着杜沅沅的手,沿阶登上楼顶。杜沅沅走至角楼一侧,一眼望去,只见整个天都城屋瓦层叠,街道纵横,在自己的面前绵延伸展,心胸蓦然开阔。

        英帝背着手站在墙边,仰望着高高的苍穹,杜沅沅看着他披着石青色金龙水浪江涯斗篷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的孤单,却又是如此的顶天立地,傲视众生。

        冬日的清晨,风里带着深深的寒意,英帝伸手将杜沅沅拉到身边,将她一同裹入斗篷内,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同看向东方,只见那遥远的天际,原本密布着暗黑色云朵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细线,那道细线越来越亮,映得周遭的云霞都成了明黄色,闪着耀眼的光芒。突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一时间,驱云散雾,漫天都是金光四射,笼罩着大地苍生。天终于亮了。

        二人都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良久,英帝在杜沅沅耳边低语道:“太阳总会出来的。还好有你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