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时, 日光照穿了云层。
进入平流层后,林柏松了安全带,踌躇再三, 还是没有去打扰前面一排的人。
虽说陈牧洲面上喜怒都不明显,但毕竟在老板身边工作这么久,判断情绪, 对林柏来说是最基础的技能。
今天情况不太对劲。
从见面那一秒开始,低气压明显的快要溢出来。
而且林柏发现, 自初夏开始,他们出差的行程明显减少。
因为陈牧洲减去了一切不必要的飞行, 能视频会议解决,都不会离开新城。
像今天这样突然的行程, 非常稀奇。
毕竟,跟耀腾的合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对方极力促成,华际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从条款来看,完全是件双方能共赢的事。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 陈牧洲都没有亲自去海市的必要。
林柏苦思冥想,仔细排查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公事上……应该没有啊, 华际今年的势头比去年还好,横向同期比高了有快9个点, 郑家小少爷还开玩笑,说都可以考虑再添一架湾流了。
私事上, 最近老板连老宅都懒得回,陈老先生一气之下也出去休养了, 最近是常去金融区附近的大平层来着, 心情看上去一直还行啊。
正沉思着, 林柏感觉到身边有一股极淡的香气,迅速拂过,令人印象深刻。
这架客机头等舱有三排,林柏在第二排,后面有谁他还没注意过。
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道熟悉的人影。
常曦。
她跟陈牧洲轻声打了个招呼:“这么巧?你也去海市?”
尽管面上镇定,常曦内心还是小小敲着鼓。
陈牧洲在闭目小憩,她不确定会对上他何种神色。
上次在餐厅门口一别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家后辗转反侧,总是不自主想起他面色一凛,变化那一秒。
在那之前,常家长辈也偶尔会提起,说既然有缘份,就多跟人家联系试试。常曦一向讨厌家里提起这种事,但唯独在陈牧洲身上,她不会有反感之意。可常曦也有傲骨,她绝不会做主动和勉强人的事。
她也看得出来,陈牧洲对感情这类事并不上心。换言之,他的眼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装。
这一点也让她能稍微放下心来。
那天不是的。
陈牧洲离开时,跟她擦肩而过。周身裹挟的那股寒意,不像是为了公事。
如果是,林助怎么可能不知道?
短短几秒,常曦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不回复,她也能自若地离开。
好在,陈牧洲睁开眼,抬眸看着她,上目线很深,看着温和有礼,却像天然藏着极深的漩涡,连她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嗯,办点公事。”
他的声音微沉而有磁性。
常曦无声松了口气,唇角勾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刚好休几天假。你去多久?”
陈牧洲似乎思索了几秒,才轻扬了扬眉:“不确定,可能两三天,四五天。”
那就是看事什么时候办完,时间也不定了?
常曦眼角眉梢挂着点悦然:“那有时间一个吃个饭,我还没好好谢你。”
陈牧洲笑一笑,眼里情绪很淡:“举手之劳,不用在意。”
常曦挥挥手,有些调皮的意味:“到时候再约,那先不打扰你了。”
她离开后,陈牧洲拉开遮光板,无声望向外面的云层,像翻滚沸腾的白焰,层层叠叠,堆到了天际,金色光线以线状照耀,却也照不透它。
最近,他有了越来越明确的感受。
一种类似偏离轨道的指向,正在引导他前行。
没有目的,速度失控。
不在跟前会想起。
以前能心无旁骛的场合,现在却会想起那道影子,
在跟前也会。
她的神色总是很生动。每一次,都跟上一次有着不同的生动。
其实有点莫名其妙。
陈牧洲不是没见过她还是梁聿时的样子,即使那个时候,她都总是懒懒散散看着天,好像没什么事情会让她高兴,也没什么事情会让她不高兴。到了这个境地,再深的快乐也会沾上绝望的影子。
江聿梁不是。
快乐就是快乐,悲伤就是悲伤。
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它们中间分出了条楚河汉界。
其他时候,都在闷头前行。
当陈牧洲发现,即使人就在眼前,他竟也会不由自主地凝视,失神。
他觉得事情有点太不对了。
竟会望着眼前的笑,回想起她之前类似的笑意,想着弧度是否有区别。
以前不是完全不想,但那时候还能控制。
自控力。
这不是他后天掌握的技能。
陈牧洲生来就有这样的特性,很早时在榕城,好友宋子路开玩笑,说怎么有人活得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他并不觉得。
在任何时候,陈牧洲都要确保绝对掌控力。
无论是对对手,还是自己。
现在,他需要远离江聿梁一阵子了。
要将失控的一切,拉回轨道。
陈牧洲预估了时间。
在海市待上两周,应该也差不多了。
够冷却一阵子。
下飞机时,林柏接到了一个新的指令。
他下意识复述:“好的,等跟耀腾会面结束后,您要从海市这边游艇出发,待——”
“五天?!”
林柏以为自己听错了,分贝瞬间拉高,见陈牧洲侧头看过来,立马低声道:“您确定吗?那就是从周日到周四?”
陈牧洲抬手松了衬衫领口一颗扣子,嗯了声,神色自若。
“你也连轴转半年了,休息一下。对了,可以多请点人,热闹点也行。”
变天了变天了。
林柏不发一言,仔细记录,大脑转得飞快。
圈里是有喜欢开游艇party的,一掷千金纸醉金迷写在面上,这种二代要么在家里受宠,要么触不到实权中心,真要站出来在刀光剑影中厮杀的掌权者,多半没那个时间,也不会授人以柄,就算是放松,大半也会去公海玩了。
到达楼层的出口就在不远处。
林柏看着老板大步流星往前的背影,心里充满了苦涩。
他是想请个假,抽时间相个亲来着。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尖叫声,都是常曦接机的粉丝,穿插着不少记者。
林柏想起什么,跟上陈牧洲问:“那……常小姐这边,需要邀请吗?”
他在飞机上听得清楚,常曦是打算邀请他吃个饭的。
陈牧洲却像听见什么滑稽的事,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还没等林柏回答,他只扔下一句:“没必要。”
林柏心里无声哀嚎。
光要纠结请谁来这事,就比处理棘手公事麻烦十条街。
正苦恼着,手机传来信息提示音,林柏很少收到短信形式的信息,他打开看了眼。
“您认识周……宁吗?”
林柏顺口问了一句,陈牧洲并没回头,走了两步,快走到自动门前时,才突然停住了脚步。
“是这样,她给我发了条信息,是个很短的视频。”
林柏察觉到不太对,赶紧把手机横着递给他:“这里。”
陈牧洲接过。
视频的角度应该是监控。
静谧的夏日午后街道,树叶在风中轻轻摆动,无论是大道,还是小路都显得很空旷。
街道另一边,一辆的士停下,有女生下了车,左顾右盼了会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转红灯转绿。
但正准备走的时候,被三个壮汉拦了下来。
视角所限,看不清她的反应,可结果也不出所料,没一会儿,她便上了一辆街边的轿车。
这个视频很短,前后不过四十秒。
陈牧洲看了三遍,在屏幕中心轻点了一下,退出。
一条信息映入眼帘。
【林助你好,我叫周宁,是小江的朋友。因为只找到了你的名片,只能麻烦你。请问能联系一下你老板吗?也许陈总知道她去哪了吗?】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现在林柏已经十二万分确定,是出了什么事。
没敢细看陈牧洲脸色,林柏小心翼翼道:“那游艇这边——”
陈牧洲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半晌才轻声道。
“订最早的票。”
“回新城。”
*
陈牧洲听过一种说法。
在人的一生中,真正具有变革性意义的瞬间,只有那么几个。
少,且无声无息。
当它来临的刹那,并没有什么提示。
对他来说,是对的。
回头看一看,有的瞬间,他确实并不知晓那背后的真意。
父亲如往常般工作下矿的那天,他正吃着早餐,还看了眼父亲的背影。
而自那以后,这些转折点倒渐渐清晰起来了。
选择孤注一掷时。
被陈家接走时。
跟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第一次谈话时。
陈牧洲不只一次厌烦命运的戏弄。
那些重大变化的起始,人生在真意中掩藏的恶,都越发清楚。
陈牧洲也越来越不在意。
他偶尔会觉得,生命本身就像一袋破了口的沙,不管往前走几步,走不走,都只会不停地漏,直到袋子彻底清空。
唯一一次,再次无声无息降临的转折点,是那一天。
在费蒙酒店的顶层套房,跟赵理会面时。
他那天安排好了人,黄友兴就算被设计了,也能被救回来。
但却收到了一通电话,说黄友兴确实出事跳江了,可没等水警赶过去,就被同行人拖上去了。
陈牧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谁?
——您稍等。我看看。是……
江聿梁?
陈牧洲缓缓抬起头,再度望向对面的遥遥江水,他听见自己很慢地问。
——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从无声无息,到轰然降临。
并不需要太久。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大概五个月以前,陈牧洲决定认真去查。
于是查到一件事。
曾经那个雨天中,在壹乔富人区参加家宴的名单中,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榕城梁铭一家。
梁铭的女儿梁聿,现在法律上的名字,已经改了。
随母姓,叫江聿梁。
陈牧洲惯于蛰伏。
他一直没有在她跟前出现。
她却石破天惊般,以一种他没料到的方式现身。
跳到江里,救一个中年人,还跟她没什么关系?
那晚他没必要去医院看黄友兴的。
但他还是去了。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用尽全力,才稳住了心神。
真意究竟如何,
从那一刻起,陈牧洲也分辨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陈总:游艇五日,从入门到放弃。
端午好!放假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