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洲时常觉得, 自己是一种空心容器。
很多东西都像水一样流淌过去。
不会因为增加而快乐,也不会因折损而悲伤。
站在漩涡洪流中心,人心欲望他都见识了个遍, 人们甘之若饴地身处其中,倾轧,算计, 斗得你死我活。在这张赌桌上,赢家和输家都不是永恒的。
跟一幕大戏开场很像, 台上的人来来往往。
他始终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
有交过手的人评价过他,说华际陈总人看着清淡, 骨子里是嗜血啖肉,对血腥味不以为意的夜行兽。
常人摸不到底, 对手也很难抓到他把柄。古人讲无欲则刚,他正合这几个字。私生活和媒体暴露度几乎为零。
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唯一知道的是,就爱收藏品,还没有一次是自己去现场的, 不是手下就是郑与。
一路行至这个位置,不管他想要什么, 自然有人会把他要的,递到眼跟前。
陈牧洲是没什么想要的。
只有今年年初, 某个时刻,容器发生了变化。
那时候年还没过完, 新城街边路灯挂着小红灯笼,亮了一整条长街。那晚下了雪, 他开车沿着江道兜了一圈又一圈。
心里空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江边有一家他常去的餐厅, 跟老板还算熟,陈牧洲开车路过后,最终决定在这里吃饭。
进去前,他视线从餐厅透明的窗上掠过。
脚步顿住。
有几个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其中有一张面孔,他认得。
陈牧洲站了会儿,黑色大衣的肩头落满了雪。
血液似乎也短暂地停滞。
关于她这些年的详尽资料,他也是不久前才拿到手。已经很熟了。
好像过得不怎么顺。像卡住的磁带,里面的塑料带都搅成一团。
那一刻,那些资料上的字句翻飞,没一个点能真进脑子的。
映在瞳孔里的,只有她没心没肺的笑意,肆意明亮,一如既往。
陈牧洲倒也没想什么,只是有一个问号,清楚明白地从心底升起。
她为什么?
看了不知道多久,陈牧洲收回无声的视线,找出老板电话拨了过去。
——从现在到打烊,店里的单我一起买了。你随便找个借口。
老板是知道他秉性的,稀奇的不得了。
——哈哈哈陈总你怎么转性了?怎么,有想认识的人?
很短的缄默后。
——没有。
——因为过年。
陈牧洲转身,敛眉点了根烟,淡声道。
风中雪,雪里雾,都确切地,灌满了一颗心。
于是,开始变得沉甸甸。
*
从英国回来时,私人飞机的航线批下来了,林柏就没再订票。
上飞机前,他收到了一条来自江聿梁的短信。
【你们还有多久回国啊^^】
问得时间点很寸。
林柏给她回了条,今天就走,快登机了。
本来想跟老板说一声,但人一直在开电话会议。
等有空闲的时候,他又闭目小憩了。
林柏手上事也多,一时间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等真正想起来,都已经到了。
从飞机舷梯下来的时候,林柏跟他汇报了这个插曲。
没想到,陈牧洲脚步当即就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林柏感觉不对,正要说什么,手机有了信号,连着收到好几条江聿梁发来的消息。
【我已经到机场啦,你没把航班号发我?】
【那我就在出口等你们了。】
【是误机了吗?】
陈牧洲只问了两个字。
“她的?”
林柏刚点头,手机就被抽走了。
陈牧洲看的很快,一扫而过,接着把手机扔还给他。
转身干脆离开之前,陈牧洲忽然转头,轻笑:“她还挺习惯给你发消息的。”
简单一句话,凉意不要太明显。
林柏背脊一凉,眼前有点黑。
等回过神来,车已经绝尘而去,只剩孤零零站在风中懵逼的司机。
“早点回去休息吧。”
路过司机时,林柏不无悲凉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司机大哥还能回去休息呢,他还得叫车再去机场加班。
说真的,他老板要是能无欲无求到底,也挺好的。
现在事还没成呢,看那架势,遇到人家相关的事,已经恨不得飞过去了。
事要成了……
林柏都不敢想。
不过没多久,林柏就体会到了人间冷暖。
他基本是跟着老板前后脚进到达厅的,这个时间段,机场大厅已经人烟寥寥。
林柏眼看着陈牧洲走进感应门,定位她的位置,总共花了两秒不到。
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她,在她面前站定。
男人目光柔和的仿佛没什么重量,很轻地落在熟睡的人身上。
又不止于此。
她惊醒后,陈牧洲依然是那样看着她,没有挪开目光。
林柏识相的没再往前。
即使现在人不多,人群里也有三分之二投注了目光。
没办法。人太显眼了。
林柏抱着一点侥幸,老板应该有理智和自知之明吧,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太引人注目的举……动……
行吧。
亲了。
林柏面无表情地转身。
一些加班加出工伤。
妈的。
该申请加薪了。
*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江聿梁依然感觉有电流从脊柱一路上窜,把大脑皮层烫得突突直跳。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更偏向温柔与不容置疑。
进退之间,她的灵魂像是被浸泡后,漂浮起来了。
但没多久,江聿梁理智骤然回笼。
这他妈是公共场合吧!
她迅速推了他肩头一把,跟男人拉出距离,自己的背紧紧贴在冰凉椅背上,脸颊不受控制地飞上绯色。
“陈……”
江聿梁就是脸皮再厚,也没修炼到能对此刻坦然以对的地步。
“走。”
陈牧洲看起来比她淡定一万倍,拉过她手腕就走。
“哎——”
江聿梁压根无从拒绝。
要不是腿还算长,就陈牧洲现在这步幅,她估计得当个脱线风筝拖地走了。
刚走出自动感应门,江聿梁回过神来了。
不对,她在脑内排练那么久呢。
不能什么都让他占先吧?!
“陈牧洲!”
江聿梁反手拽停他,固执地站在原地,双目明亮澄澈,又直勾勾盯着男人。
陈牧洲是长得真好。
这个好,有一部分天赐的成分,线条肌理是外相,他有双很招人的眼目,介于凉薄和深然之间。
漂亮和美的那点区别,大概就在这。
美是不固定、捉不住的,只消一眼,八方幻境自在其中。
多看一眼,加深了她要抢占先机的想法。
“我想跟——”
“江聿梁。”
他打断她,放轻声音。
“我从很久前,就在想,效益和效率,应该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件事。不管做什么都需要考虑。”
江聿梁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他这么一打断,她脑子只剩一团糨糊了。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你真的是——”
陈牧洲顿了顿。
“没什么效率的人。散漫,随意,乐意走点弯路。”
江聿梁头发正好被一阵风吹乱,认真听半天又听到这么句话,没好气地把头发胡乱往后一拨:“嗯嗯是!”
“直到有天,我开始做最没有效率的事。”
陈牧洲低声道,同时微微俯身,望进她的眼睛。
“我开始想你。”
“不受控制,想了很久。”
陈牧洲看着她震惊的瞳孔,轻声道:“我但凡能找到一点解决办法,都不会放任自己。”
“我试过很多次,试了挺久。”
他的声音一向好听,总带点不紧不慢的意味,现在却低下去,甚至有些沙哑。
“没有成功过。”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一声,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牧洲将她一缕散落的发捋到耳后,指腹的温度一划而过。
这次,短暂地停了下来。
“我认输了。”
陈牧洲靠近她,用额头贴住她的,轻蹭了下鼻尖,停顿两秒,呼吸在交换间陡然变乱。
江聿梁能清晰观察到,男人的眸色渐深。
夜风吹得人心旌摇荡血液加速。
发白的巨大月亮自他身后跌落。
江聿梁忽然张开双臂,从他劲瘦的腰间环过,脸颊贴着男人胸膛,像个出生开始就依赖树的树袋熊那样,很是满足地蹭了蹭。
陈牧洲下意识地一僵。
很快又俯身,下巴轻压在她柔软的黑发间,喉结微动。
江聿梁语气含着笑意。
“好。那我也认输。”
“我还是晚了一步,但应该也不算太晚。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三种颜色混合的夕阳,刚出炉的鸡翅包饭,飞机的引擎。以后要加点别的了。”
她从这个拥抱中短暂挣脱出来,扬起脸让他看清。
又笑眯眯道。
“陈牧洲,我好喜欢你。”
比上面那些加起来还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都说不好。
也许是见色起意,一开始在医院门口,就记住了这张一闪而过的面孔。
“我很早就见过你了,早到……”
江聿梁认真回忆:“黄友兴入院那时候,医院门口。”
陈牧洲抬手,掌心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头顶,唇角微勾。
“是吗,这么早?”
江聿梁眉头微扬,有些小洋洋得意,掩不住的鲜活。
“不算早。那只是我第一次见陈总的日子,不是我第一次见陈牧洲的日子。”
“那是什么时候见的陈牧洲?”
陈牧洲含着轻淡笑意问。
江聿梁凝视他的眼睛,放轻声音,一字一句道。
“一个很好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