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夏日里热风习习,赵国邯郸官驿后院之中,  柳枝带着树荫拂动,  平添一丝慵懒意味。瓦檐之下,但听呼啸破空之声响起,还未等人看清,  只见那柳树之上,  一支短羽箭矢深深没入柳树树干之中,  硬木箭杆之中,  穿了一枚嫩绿柳叶,正正是柳枝中心,一分不偏,一分不倚。
  檐下众人大喝,“好!”
  楚叔放低手中秦弩,托在手中细细看秦弩结构,道:“楚人善于弓箭,百步穿杨并非难事。这秦弩较别国的弩机都沉一些,  张力也强,  若是步兵结队布阵来用于攻城,自然能发挥它的效用。可若是骑兵用起来,  换箭未免太过费时,倒不如弓了。”
  白起从楚叔手中接回秦弩,放在木案上,“自然。这架弩机是墨家弟子改进过了的,将弩张满已经轻松许多,  换箭时间大减,只初步在骑兵上试用。如今看来,也还是难以与弓一争高低。”
  蒋泊宁捏起炭笔,敲了敲那弩机,在上头画了几笔,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再改,在这儿加个箭盒,在这儿加个扳柄,倒可以向诸葛连弩那边改一改。可这重量,也还是不能用在骑兵上头,伤脑筋。”
  鲁施啧啧道:“秦国乃是马背上立国,铁骑强大,如今我看白公乘他们的装备已经近乎完备,近战远攻皆可,还是在战术上细细推演考量,才能事半功倍。”
  蒋泊宁却反驳他,“秦军装备都是针对魏国步卒改良的,便是不说东方各国,还有背后的义渠骑兵,北胡西戎的孩子,都是马上握着弓箭长大的,若我们止步不前,怎么抵抗外敌?”
  “这儿用起来不太顺手,不时会脱箭。”白起对蒋泊宁低声说完,抬手捏起案上一支炭笔,将那弩机一角圈了圈,又对鲁施道:“秦墨一向钻研机关工巧,鲁先生莫要说她了,只叫她改着玩解闷罢了。”
  鲁施听着只笑了笑,并未再说话。蒋泊宁得了便宜,也不好卖乖,心中悄悄嘀咕,她这么用心改弩机,还不是为了日后秦国与赵国之前的较量,如今邯郸内已经隐隐有“胡服骑射”的味道,随处可见的戍城赵兵身上军装军备可见往胡人那边改动的痕迹。若不从现在开始绸缪,他日赵国壮大了,那场长平之战,白起也还是逃不开。
  蒋泊宁偷偷抬眼瞧了瞧白起的侧颜,蓦地又想起巴子梁下那夜。不管日后人事物如何改变,她不想白起落得跟历史上一样的下场,忠骨埋铁血凉,未免太过惨烈可怕。
  白起偏头,蒋泊宁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只对了个正好。那双眼中尽是凄凉惋惜,叫白起心中不安,正想开口问,却听见后头屋内脚步声响起。
  官驿中的侍从急趋往前来,通传:“白公乘,公子稷与两位先生从王宫里回来了。”
  蒋泊宁面上喜色乍现,笑道:“劳小兄弟将公子带过来,说我今天刚去市集上买了鲜果,叫他过来乘凉。”
  侍从双手交叠在前,俯首道:“魏使来拜见公子稷,卫先生与管先生陪在一旁,已经往偏院去了,遣小人来告诉宁姑娘一声。”
  “魏使?”蒋泊宁疑惑,“魏使找公子做什么?”
  蒋泊宁自言自语着,便要扶着木案起身,楚叔皱着眉头摆摆手道:“不是说卫淇和管参已经陪在一旁,文有卫淇,武有管参,你便莫要担心了。”
  蒋泊宁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不可,惠文后出身魏国,魏国不可能帮咱们的公子,非亲非故的,能有什么好事?”
  “我跟你去。”白起亦跟着起身,陪着蒋泊宁往偏院走过去。
  邯郸官驿房舍众多,侍从领着蒋泊宁与白起一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公子稷所住的客院,还未等蒋泊宁迈进院中,只见里头公子稷气喘吁吁,身上那件穿去面见赵王的袍衫还没换,就这么一头往外面撞去。
  “公子!”蒋泊宁拦路将公子稷拽住,却见他挣扎着要逃开去,一直不肯抬头来看她。蒋泊宁捧起他脸颊一看,只见公子稷一双眼红红,双唇紧紧抿住,整张脸都皱着,只叫蒋泊宁看着都揪心。可还没等蒋泊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稷只奋力挣脱她的双手,撒开腿往外跑了去。
  “哎!”蒋泊宁气急,正要往公子稷那边追过去,却听见后头客舍之中男声响起,一瞬如若脚镣拷在她的双脚上,叫她走不动了。
  “泊宁,两年不见,可还安好?”
  蒋泊宁咬紧牙关,转过身来,果然见苏代立在房前廊下,此刻一手压在腹前,一手垂在身侧,面上笑意恬淡,布衣布冠,却端的是翩翩公子风度,只叫蒋泊宁恨的牙根痒痒,当即伸手探入袖中,手指攀上袖刀握柄,刀口隐隐发出啪嗒一响。
  忽地臂上一紧,蒋泊宁回头来,只见白起皱眉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目光放远去,引着蒋泊宁看向廊下,屋内苏代身边走出来一个红衣玉冠的男人,阴笑阵阵,正盯着一身黑色短褐的白起瞧。蒋泊宁一瞬便反应过来,推着袖刀扣回去,双手放开,垂眸倒吸一口气,对白起道:“快去找公子,莫让他出事。”
  白起颔首,转身追了出去。蒋泊宁回身过来,福身朝两人行了个礼,笑意盈盈道:“齐兵入燕后便再不见代兄,不知今日代兄跟魏使来,有何贵干?”
  那魏使双手背在身后,倨傲不可一世,道:“本使与苏先生是来与公子稷说话的,与你这女子何干?”
  苏代抬手,不让魏使再说话,对蒋泊宁道:“不过是聊两句罢了,我与公子稷也算在燕国打过照面,见他要回秦国,来恭贺两句。”
  苏代正说着,身后屋内卫淇与管参与几个红衣小厮推搡着撞出来,两人都是气得面色通红,指着苏代正要开骂,一见蒋泊宁站在院中,当即拂袖走了过来。
  “发什么事了?”
  管参一字不答,转身往公子稷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卫淇喘着粗气,指着苏代骂道:“这小人,仗着魏国使节在身旁,强硬要见公子,说了一大通秦国内芈八子要拥立的儿子是公子芾或是公子悝,在咱们眼皮子下挑拨离间呢!我和管参要拦,他竟指示底下爪牙将我们按住!无法无天,真以为这里是他们魏国不是!”
  苏代面上毫无愧色,只道:“不过是鄙薄见解罢了,公子稷自幼聪慧,若是他没这样的想法,我再离间,也离间不开去。倒是你们一上来便要与魏使动手,若是不拦着,只怕要叫魏使死在赵国。若是结下这个仇,赵王可还能让你们走?我也是好意帮你们罢了。”
  卫淇更气,指着苏代鼻子便骂道:“恬不知耻,祸乱燕国被燕国子民驱逐出来,还胆敢在这儿搅弄是非,你可信我现在便叫燕兵来将你捉回燕国,叫你也尝尝那蓟城大狱去!”
  苏代身侧的魏使大笑道:“不劳尊驾动手,本使此行,正是将苏先生送回蓟城!不过可要让尊驾失望了,苏先生此行,去的可不是蓟城大狱,而是燕国苏府,如今的燕王已经下诏,以客卿之位,召苏先生回蓟城去啦!尊驾如今将燕兵喊来,倒是猜一猜,他们见了燕王的诏书,该捉的,是谁?”
  卫淇一听,当即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抬脚便要冲上去,蒋泊宁猛地握住卫淇手腕,望向苏代那含笑双目,压着心中熊熊怒火,展颜一笑,朝苏代道:“泊宁恭喜代兄了。”
  卫淇难忍火气,“泊宁……”
  苏代缓缓走下来,玉面笑容收敛,双目幽深,直直瞧向蒋泊宁,“两年不见,泊宁越来越不同了。”
  蒋泊宁面上神色不变,一字一句道:“承蒙代兄教导,燕国四年,泊宁如若重生。”
  苏代问道:“我今日从这门走出去,你便是放虎归山,舍得?”
  既然已经扯破了脸皮,蒋泊宁也无甚顾忌,只冷笑一声,道:“既然能回山中,代兄可别轻易出山了,来日再见时,代兄可不见得有燕王这样一张护身符了。”
  苏代定定瞧了蒋泊宁良久,广袖一甩,往外扬长而去。魏使紧随其后,大笑着走出门去。
  卫淇攥紧拳头,只恨不能上去咬碎他们,怒道:“燕王职怎么会再召他回去!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将燕国搅得天翻地覆吗?”
  蒋泊宁看着苏代远去的背影,“当初祸乱燕国的罪名,明面上自有燕王哙、子之与鹿毛寿等人担着。苏代上有苏秦的余荫庇佑,自己的才学也不是假的,定然是给燕王职提了不少安定燕国,复仇齐国的策略。燕王职此时求才若渴,召他回去是自然。不怕,日后还有相见的时候,路且长,咱们且走着瞧。”
  卫淇纵使再恨,也只能咬着牙点头,长叹一口气,说道:“公子稷那边,还需你多费心,苏代那嘴巴太厉害,说得我与管参都心惊担忧,一桩桩一件件,虽是推论,却如同真的一般。”
  “我知道了。”蒋泊宁握拳压在身前,抿着唇点点头,转身往后头官驿后院走去。
  即便蒋泊宁未曾听见苏代挑唆半句,也能猜得出他倒底对公子稷说了什么。只因这芈八子属意公子芾或是公子悝为秦王这事,是历史上真真切切记载过的。若是易位而处,也不难理解芈八子,都是自己的儿子,立谁不是立?可若是站在公子稷的角度,离家多年,明明是芈八子的长子,却被放在次位,不免心寒啊!
  蒋泊宁走入后院,只见楚叔和管参他们尽是一脸担忧。楚叔一见蒋泊宁来了,当即迎上去,急急说道:“你快些去劝劝公子吧,白起虽是跟过去看着了,可他一个武夫,别劝不来,反倒添乱!”
  “他们在哪儿呢?”
  楚叔指了指游廊尽头,“方才公子稷抽了把剑,扛着去劈柳树出气去了。”
  蒋泊宁眉头皱起,当即快步往楚叔所指的方向赶过去,刚顺着绕过去,便看见小院角落处,一个黑衫,一个黑袍,一大,一小,面对着一株柳树站着,那柳树腰间刀痕累累,地上尽是木屑。
  公子稷正喘着气,长剑曳地,剑尖随着他抖动的肩膀,在地上细细摩擦着。
  蒋泊宁正要过去,却听见公子稷面对着那柳树的躯干,咬着牙一般狠狠道:“父王将我送走,连母亲都会弃我而去,难道宁姑便不会有一日丢下我走吗?!”
  白起低头看着公子稷,道:“燕国四年相伴,内乱谋反见过了,外兵入侵也见过了,若是泊宁要弃了公子而去,为何不早弃了公子呢?便是臣也知道,泊宁有情有义,连身边婢女也当作亲人相待,何况是公子。”
  公子稷抬头望向白起,拧着眉头疑惑道:“为何呢?亲如父母子女都可以相互舍弃,毫无亲缘的人,又怎么会真心相待?”
  “在臣看来,泊宁并非将公子视为主君,而是将公子视作亲弟一般,虽非亲,更胜亲,这份情谊难得,公子应当珍惜呵护才是。”白起声音沉沉,一字字如斧凿,可以深深刻进他人的心中。
  “身处客地,如若水中浮草。无亲无故,便更渴求真心。如果能得他人真心相待,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呢?”
  蒋泊宁扶着廊下木柱,只见院中柳叶飘摇,柳荫之下站着那人身姿挺拔,远胜这夏日万千风光。
  暮夏风中热度犹存,纤弱浮草点点下沉,附在水中砥岩之上,丝丝如扣,也不知是浮草缠住了砥岩,还是砥岩攫住了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