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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胡闹!”姚宏伟把档案袋“啪”地摔在桌上。“谁给过的政审?!”
  屋里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开口解释:“他填的应征地是北临,不是江洲。北临这边不了解情况......”
  “那就去跟北临的应征办说,筛掉!”姚宏伟气得吹胡子瞪眼。
  几个下级机关的人更为难了。“已经预定,张榜公示三天了......媒体的采访也播了,我们本来想掐掉,但不是什么敏感违规内容,网上也有很多,不太好办......”
  “......”姚宏伟一口气如鲠在喉,烦躁地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吧!”
  三人退出门外,随着“嘀”地一声,茶壶里的开水也逐渐停止了沸腾。档案袋摆在面前,封面上“周童”两个字看久了变得晦涩陌生。
  这孩子百分之百是奔着消防部队去的,可一个家里有两个烈士难道还不够?他姚宏伟说什么也不能允许悲剧再次上演,不能眼睁睁看着老战友仅剩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找不到任何问心无愧的理由。
  当年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不知道十二岁的周熠是怎样带着弟弟一路走走问问找到了市特勤大队,只记得见到两兄弟的时候,他们全身上下都脏得不成人样,口袋里只有半个花卷。
  周童一张脸哭成了小花猫,指着街对面的煎饼摊喊饿。周熠俨然一副严厉的大哥模样,不准他哭,领他在大门外长跪不起,口口声声说着要当消防员,要报答周舰的救命之恩,坚决得仿佛再无退路。
  两兄弟原本是在江边长大的渔村孩子。那年,一场罕见的洪涝灾害摧毁了长江沿岸数余座城市和村庄,也夺走了他们的至亲。
  爸爸妈妈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两兄弟高高举起,放在了破损的甲板上。他们声嘶力竭地呼救,可下一秒却房倒屋塌,凶猛的洪水瞬间将两人卷走。
  一生在大江里讨生活的人们,最终与江川融为了一体。
  周熠用小小的身躯保护着弟弟。周舰把他背上岸的时候,他肺里已经积了很多水,发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高烧,好几次差点没了小命。
  昏迷中的周熠也在不断呼唤弟弟的名字。后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取了一个“熠”字,给弟弟取个“童”,简单直白的愿望,尽管童年太苦太苦,但生活还要继续,弟弟也还小,周熠坚信,一定会有办法让他忘记过去。
  姚宏伟是看着周熠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活成了周舰的样子。
  周舰打了半辈子光棍。没收养周熠和周童之前,消防站就是他的家,云梯车就是他的席梦思,一捆水带、一瓶空呼也能让他抱出老婆的感觉。那些不敢尝试飞跃、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场的新兵都领教过他的“洗脑式”摧残即用疯狂的体能训练加暴风般的咆哮训斥,让他们抛弃脑中一切恐惧和杂念,置生死于度外,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为人民服务、救人民于危难当做唯一的目标和信念。
  周舰对周熠视如己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倔强和坚毅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看到了消防事业的未来,因此,他对周熠各个方面的要求都可以说是极尽严苛,训练起他来更是毫不留情。周熠不仅扛下来了,还深受他的影响,无论观念还是言行都与他如出一辙。但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切对一个脊梁还很单薄的少年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特勤出的都是最危险的警,也最能历练人。姚宏伟虽然是周舰的领导,却也常想,如果当年周舰没有牺牲,今天省总队副队长、政委的位置,也并非自己莫属。
  干消防的平均年龄都不大,姚宏伟去年也才刚过四十五。如今坐在这把沉甸甸的交椅上指挥监战,时常怀念的还是在市特勤大队时跟兄弟们出生入死的日子。
  他最欣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些像他和周舰一样热血的年轻人,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冲进火场的画面。
  尤其是周童,绝对不可以。
  ...
  “报告。”
  门外一声洪亮的请示打断了姚宏伟的思绪。他定了定心神,把桌上的档案推到一边,沉声应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迈着稳而矫健的步伐行至办公桌前,先以近乎完美的军姿和漂亮的动作向姚宏伟敬礼,接着将夹在腋下的文件端正摆放在他面前,字正腔圆地向他汇报:“报告首长,干预小组的规划和部署方案已经完成,请您过目审查。”
  姚宏伟快速扫视桌上的文件,再看面前这位年轻的正团级中校,面露赞许且满意的神色。
  帽檐下是一张青春逼人、线条柔和的脸。飒爽的英姿、整洁的军装、笔挺的脊梁和双腿,还有言行举止间的不卑不亢,无一不淋漓尽致地昭示着当代军人的风采。
  武警消防部队是一支特殊警种,也是和平年代里经受生死考验最频繁、面临牺牲危险最大的一支队伍。他们隶属于公安部,却严格执行着军事化的管理制度,二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国家公务人员,一个则是现役军人。
  之所以采取这种制度,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能够保证这支队伍年轻化,有充沛的体能应对高强度的救火行动。其次,军人讲忠诚、讲纪律、讲服从、讲奉献,能够坚决果断地执行任务,不畏危险和挑战。但万事都有利有弊,这样的现役制度也导致消防兵更迭太快,个人灭火经验难以有效积累,平均牺牲年龄远远高于其他警种。
  很多欧美国家早在数年前就将这一行业完全职业化。他们的消防员从专业院校毕业,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上下班,享受闲暇时光,大部分都可以在一线干到四、五十岁。他们同样不惧生死,勇往直前,但从不做无畏的牺牲,因为培养一个合格的消防员成本很高,他们的生命高于一切。
  不同文化背景下,任何制度都会被人诟病。但救死扶伤的信念是相通的,好的经验和方法也值得学习借鉴。
  从去年开始,中国的消防部队就有退出现役转行政编制的苗头。年轻的中校提出了组建快速干预小组的想法即在各个队伍中挑选数名战士组成一支救援小队,不同的是,这支小队只专门用于搜救被困消防员,在突发情况下协助他们于火场中逃生。
  这个提议得到了姚宏伟的肯定。在他的力挺之下,刚刚成立的省消防总队直属特勤大队将成为第一支实验队伍,而提出建议的人,正是他面前这位特勤大队的副队长兼教导员。
  姚宏伟对这位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青睐有加。他也曾是中队里一名普通的消防战士,入伍第二年就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武警学院消防指挥系,毕业后又自愿申请调动,加入了全国第一支直属总队领导的特勤大队,重新走上一线。
  “好好干。”姚宏伟对有为青年从不吝啬赞赏,合上手中的文件问他:“涂科没来?”
  “报告,涂队休假了。”
  “不会又去相亲了吧?”姚宏伟摸出一只烟,看年轻人不露声色地动了动嘴角,生硬答道:“涂队的私事,我不太清楚。”
  年纪轻轻就这么一板一眼,连个玩笑都不配合。姚宏伟被他逗笑了:“回去告诉你们涂队,今年再解决不了个人问题,组织就要替他安排了。”
  “是。一定准确转达。”
  “......”姚宏伟哭笑不得:“没什么事了,你早点回去吧。”
  礼毕,后退,脚步声渐远。姚宏伟瞥了眼压在桌上的档案袋,顿感头痛不已,又同时看见上面那份文件的署名,突然心神一动,遂张口喊住了正要开门离去的人。  “奚杨!等等!”
  握着门把的手顿住。奚杨训练有素地转身,再次回到桌前站定,等待首长指示。
  “你以前在哪里当兵?”姚宏伟打量着他问道。
  “一二年在崇怀市平南区消防三中队。”
  姚宏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认识周熠吗?”
  在这之前,奚杨有问有答,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这会儿却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有一丝犹豫。
  “认识,是战友......”
  姚宏伟没有察觉,抽出档案袋扔在他面前,扬起下巴示意他看:“正好,他弟弟周童,安排在你的干预小组里吧。”
  贴着裤缝的十指不自觉地抠紧。奚杨没去拿档案,面露些许为难:“报告首长,小组成员已满,加上我刚好九个.....没有编制了......”
  “多一个也多吃不了你队里几袋米。”姚宏伟眉头紧蹙,不悦道:“怎么?需要我跟你们涂队请示一下?”
  奚杨紧咬嘴唇,用疼痛感提醒着自己镇定,被迫拿起了那份似有千斤重的档案袋。
  “不用......请首长放心,我会安排。”
  姚宏伟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省特勤大队直属他管理,环境好待遇好,平时以训练为主,遭遇特大险情的几率不高。这小子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与其强行按下令他疏远自己,或被分配到他伸不上手的地方,倒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栓在身边。干预小组不用第一时间上前线,服役期间也能继续学习。周童不比周熠,不一定能吃得了这份苦,特勤都是尖兵,没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难而退。混过两年就叫他退伍,继续回校深造也是一身光荣。
  “好,交给你了。”姚宏伟顾不上避嫌,再三嘱咐道:“一定要给我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训练可以,避免参与抢险救援,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一定照顾好。”奚杨垂下眼帘,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
  一连串的体检、审查、走访过后,周童被正式批准入伍。通知下来的第二天,他和闻阅一起回了趟江洲,办理户口注销,再回北临等待交接起运。
  接姚宏伟的电话时心里还有些发怵。不料没等他开口请求,姚宏伟就主动表示,会想办法安排他下连到消防。
  “你小子!回头再跟你算账!给我好好的,别害我没法跟老周交代!”姚宏伟深谙恩威并施之道,先给了个甜枣,也没免去那一巴掌。
  周童道了谢,挂上电话问闻阅:“你想去哪儿?”
  闻阅整理着能带走的个人物品,头也不抬道:“分到哪算哪,服从安排。”
  周童朝他竖起拇指:“小阅阅同志觉悟高,我代表党和国家表扬你。”
  闻阅用一个白眼对他的贫嘴表示了嫌弃,放下东西问道:“你跟大姐姐真的分手了?没必要吧,又不是去坐牢。”
  周童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晚上吃什么去?我请你,咱俩互相践个行。”
  “践什么践,还有三个月的新兵连呢,不是说好了要罩我吗?”闻阅捧着他的宝贝一大盒速溶咖啡,难舍难离。
  “噢,对哦。”经他一说周童才反应过来,入伍后先要经历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授衔后再分配下连。
  “唉,咖啡真的不能带吗......”闻阅没心思理他,一阵接一阵地长吁短叹。
  周童越看他越好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拿起他的外衣拉他出门。“走走走,请你喝杯现磨的去。”
  “那我要点贵的!”
  “行。快走吧,回来晚了还得翻墙。”
  “不能对宿管阿姨使用颜值攻击吗?”
  “可以,那等我上个厕所再走。”
  “楼梯口等你,搞快点,记得洗手!”
  “......你小点儿声!知道了!”
  ...
  短暂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一周后,周童和闻阅告别了校园,背着行囊来到部队,上交手机和个人物品,领了装着迷彩服的携行包,跟一大群同他们一样朝气蓬勃的男孩子列成一队,接受点名检阅。
  那天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晒得每个人都浑身冒汗。周童眺望着远处的训练场,看老兵们喊着口号、唱着歌在上面奔跑,顿感自己全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蠢蠢欲动,宛如新生。
  与此同时,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的宿舍楼里,有人捧着他的档案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生了茧的指腹轻抚他照片里的脸,薄唇微启,默读他的姓,念他的名。
  周童。周童。周童。
  一滴冰凉的泪水洇湿了那两个铅印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