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宏眼瞅着慕脩脸色明显略有松动, 继续道:还请陛下看在老臣世代辅佐的份上,早年也曾于先皇后有恩, 饶过老臣这一回。
慕脩坐回龙椅上,脸色仍旧难看, 可显然已有顾虑。
当年先皇后曾受过梁府的恩情, 而先皇也对其无比信任。
大部分官员也附和道:臣等附议!
另一个大臣道:陛下,此间之事, 虽太师罪责难逃, 但是梁太师为我南楚也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还望陛下酌情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慕脩心底一沉, 黝黑的瞳孔微压, 扫过殿中情形。
梁宏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笼络如此多的官员了吗?
离鸢的处境如今已经到这般境地了吗?
也有附属宋淮安的官员站出来反对此事
陛下请听臣等一言,此种罪行天怒人怨,即便梁太师不知其子所作所为,也逃脱不了教子不严之过!
是啊陛下!此事影响深重, 若随意处置, 恐会惹来诸多非议!先河一开,一发不可收拾啊!
先河绝不可开啊陛下!
宋淮安脸色随着时间流逝一寸一寸沉下来
实际上,他袖中还捏着最重要的一封信, 那是梁宏与当年入侵南楚的敌国将领暗通曲款的铁证,上面还沾着将士早已干涸的血迹。
此信一出,梁宏必死无疑。
因为梁宏此举,间接害死了先皇和先皇后,这也一直是慕脩的心病, 事过经年,仍旧无法释怀。
可宋淮安已经见过慕脩过得最为艰难的那段时间
寝食难安,辗转难眠,身体迅速消瘦
这样的折腾,殿下的身子已经惊不起第二次了。
他已经不想再重新撕开殿下血淋淋的伤疤了。
那对殿下来说
是另一种方式的凌迟,活剐。
所以他私自做主藏起了那封密信
大殿之上,气氛死一般的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赵承德轻声道:陛下?
慕脩垂下眼帘:太师梁宏,先打入大牢,等候三司会审过后定罪。
这意思就是退了一步
太师有救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梁宏眼中划过一抹得逞,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首完,他侧头看向宋淮安,俨然就是一副挑衅的神色。
宋淮安的脸色愈发阴郁,再次出声道:陛下不可。
慕脩也看着他道:为何不可?
其实,慕脩心中自有他的计较。
势力权衡本是帝王之术,但他从来不介意宋淮安权倾朝野,甚至还有意为他撑腰。
而宋淮安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想要权势的意思。
眼下朝中局势已然明了,孰轻孰重,慕脩自然拎得清。
若此时依了他的意杀了梁宏,那么其附庸又会将这一笔账算到宋淮安身上了
民间对于离鸢本就风评极差
届时流言四起,他唯恐控制不住,护不住他。
但是慕脩也觉得疑惑,以前他也不曾觉得离鸢有多恨梁宏,顶多是不放在眼里
可为什么今日却铁了心般想致他于死地?
宋淮安不知他心中复杂计较,但却没说话,而是掀起眼帘看了慕脩一眼。
就是这写着决绝和冷漠的一眼,让慕脩迟疑了会儿
回过神来的时候
梁宏已经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眸,身体软了下去,脖颈上的血流了一地,嘴唇微微蠕动,像是说了一句什么。
所有人都如同被按了定格键
而宋淮安淡淡收回手,一片还沾着血的树叶缓缓飘落在梁宏死不瞑目的眼前,眸里的光已经散了,显然是断了气。
三朝元老,在朝中只手遮天的梁宏
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称得上滑稽的方式死在金銮殿上
没有一个官员敢说话
唯恐自己也一瞬没了性命
唯有高手,才可一剑封喉,而要到什么地步,才能化叶为刃呢?
在场所有人猛然惊醒,他们好像都忘记了
宋离鸢在没做丞相之前,可是跟陛下武功不分上下的高手。
慕脩站起身,不可置信道:宋离鸢!你要造反吗!
宋淮安站在大殿下,不做任何辩解,只轻飘飘一句:陛下,梁宏非死不可,此风不可长。
语毕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不论是在金銮殿上杀人,还是径自退朝,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换个人直接可以按谋反罪论处了。
慕脩的手指狠狠攥住龙椅把手,脸色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波涛汹涌。
宋离鸢走出大殿,攥起的手掌才缓缓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几道血痕
随从在殿外将一切尽收耳底,看见他,上前一步道:大人,没事吗?
宋离鸢摇了摇头,道:无碍。
此事发生后
事态终于爆发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程度
慕脩面对满朝的压力,他也终于意识到了宋离鸢这些年的张狂树下了多少敌,引起了多少官员不满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他受伤,然后化为猛兽,扑上来将他拆吞入腹。
最终明面上以因为此事对宋离鸢起了疑心为由,颁下圣旨,软禁东宫
丞相宋淮安以下犯上,鉴其多年伴君侧为朕殚精竭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即日起,勒令其在东宫禁足反省,没有懿旨终身不得踏出宫门一步,钦此!
实则保护
.
当初这一切,宋淮安都是瞒着林鸦的,这也是为什么进宫那日他带的是丞相府别的随从,而不是与他最为亲近的林鸦。
林鸦痛心疾首道:主子,您究竟图什么啊?
宋淮安淡淡看了他一眼:梁宏必须死,否则终有一天,他会害了陛下。
林鸦静静注视着他:为什么?
宋淮安垂眼:陛下自出生就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繁华背后的很多的深渊漩涡都是他所不知道且没办法想象的,而我不一样,我是泥地里打滚过来的,我什么都看过,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也什么都不怕,我可以为他背负一切。
林鸦:那你刚才说这一切都是一个局?此话怎讲?
宋淮安脸色凝重起来:因为当年梁宏临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林鸦心中一紧:说了什么?
他说宋离鸢,亏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会看着你死的。
林鸦能想象得出来梁宏当时的不甘,满是恶意嘲讽的眼神,骂道:这老匹夫简直放肆!竟敢诅咒主子您!属下就应该补上一剑!
宋淮安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鸦这才收敛了怒气道:这句话有何不妥?临时前总得放句狠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我当时也没意识到其中的关键,直到我被囚于东宫,细细想来似乎有不对劲,如今看来,当初我递上去的所有证据中,有一大半是咱们的人明察暗访查出来的,但是有一部分应当是造假,但现在已经无从查证了。
林鸦道:那主子您那封密信呢?也许其中会有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宋淮安起身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最终在一本书的夹层中找到了那封密信,打开了来。
密信中交代了军队路线,具体布防,还盖了官印。
两人站在的位置刚好对着敞开的窗户,光线照在信纸上有些透明,宋淮安心底暗道不好。
他吩咐道:林鸦,去打水来。
林鸦对他的命令丝毫不予怀疑,立马去打来了一盆水放在窗台之上。
宋淮安将信纸往水里放去
林鸦微微睁大眼睛,他知道宋淮安想做什么,可是也震惊宋淮安的胆量,因为这个方法虽然是眼前最为直观的,却也是最有风险的。
若是赌对了就皆大欢喜
若是猜错了,这封密信就不复存在了。
信纸入水,却没像普通纸张一样被浸湿。
宋淮安将信纸从水里拿出来,上面像附着一层厚厚的油脂,但是字却在逐渐消退,变成了一张白纸。
林鸦神色愈发凝重:居然用这种已经失传的方法,真是神通广大!
宋淮安语气无比沉重道:密信是有人伪造的,背后有人想要梁宏死,准确来说应当是想要我们两败俱伤。
林鸦被他话里的信息量震惊得哑口无言,若真是如此,那么背后那个人该多么深不可测。
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资源
将每个人的性情拿捏得分毫不差
太师、丞相、陛下以及所有朝臣,还有民间舆论,宫人。
真是令人细思极恐
宋淮安拧紧了眉头:可奇怪的是,那人千方百计要我死,我身死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背后那人却沉寂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有朝堂上那群被蒙在鼓里的蠢货在蠢蠢欲动。
主子,那您的意思是?
我后来又接连受到过几次刺杀,对方目的明确是我,但是顺着查均一无所获。
林鸦目录焦急,起身下跪道:请主子将属下留在身边!属下就算豁出命来,也不会让主子再受伤!
宋淮安望着他:林鸦。
林鸦毫不犹豫道:请主子恩准!
宋淮安道:起来,你可知道无相楼?
林鸦的脸色有些古怪:那个相公馆?有何不妥?
宋淮安并未隐瞒:殿下怀疑无相楼的楼主与幕后之人有关联。
林鸦:主子见过陛下了?
并非是用我这个身份。
属下明白了,不过那个楼有点麻烦,楼主定的规矩很古怪。
宋淮安挑眉:有何古怪之处?
林鸦道:必须要有楼主亲手绘制的图腾,才能够入内,而那楼主行踪成谜,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威逼利诱都没地方使,这也是各大势力混不进去的缘故。
宋淮安皱起眉:图腾?什么样的图腾?
林鸦想了想,道:貌似是一个绘着狐狸的图腾。
宋淮安莫名觉得耳熟,捞开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图腾道:你看看,可是这个?
林鸦一看,顿时弹起身:就是这个!主子,您怎会有这个?难道遇到过那楼主?
宋淮安想起鬼市之中
临走之际,那老者对他说的话,见物如见人...
他道:应当是见过了。
难怪那日他觉得那老者的手与脸有些突兀,原来如此。
林鸦:那主子以为如何?
暂且没有头绪,待我问问他便知道了。
那主子可还要去那...无相楼?
宋淮安颔首:去。
那种地方,连皇帝的人都进不去,不知道会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藏污纳垢。